夜幕下的月色如流照着满花灯的高楼,夜风将窗边的红帘卷出楼外,连着数十盏明灯轻飘,窗内笙歌笑语时隐时现。忽然,夜风在某个时刻迅疾起来,红帘由轻拍变为震荡,但在莺歌燕语下屋里的人丝毫未觉,几个黑色身影在这时从屋顶齐齐跃下,跳入窗口,如鬼魅般无声无息落地。
把酒花前,香罗艳红如燃血,满楼是惊叫也唤不醒的纸醉金迷。
“……春去愁不去,花开闷不开,泪珠儿汪汪也……”二楼一片花簇锦攒中凭栏站着的男人,目光落在下方台上弹唱的红娘,摇头晃脑跟着哼唱,沉醉又迷离。
鸭绿的云锦袍,若隐若现鹅黄的绸裤,黑缎长靴一下一下地点地,悠然闲散的派子俨然京中哪个世家贵族中人,兰娘双眼晶亮,脚下莲花步轻荡荡地飘过去:“黄爷怎的站在外头,可是里头有伺候不周的?”
男人懒懒站起身:“出来解个手,倒叫你这鸨儿母撞见了。”
兰娘在心头对“鸨儿母”三字啐了一口,面上笑得愈发娇艳:“黄爷可是看上台上的轻鸾了,兰娘一会将人送来?”
男人动作一顿,瞟了她一眼,未说好,也未说不好,转身向里头的厢房走去,他身后一身黑衣劲装的男子立即跟上,兰娘目光在男子虎背蜂腰的身形上留连几圈,娇笑一声,走到栏边,向着台上的轻鸾召了召。
主仆两人一前一后,倏地,默声走在身后的男子一个大跨步上前,拦下人,抬手扶上挂在身侧的刀柄,放轻脚步,靠近死寂的厢房。
“砰”的一声门被踹开,一阵风扑面,风中混合着重浊的腥臭与红香,男人全身猛地一缩,挡在他身前的人忽然拔刀冲进去,房内的场景顿时曝露在他眼前,瞳孔中映出鲜血淋漓的墙面和地板,以及一双眦裂的双目和不甘的面孔,正对着门口凝视着他。
夜风仍在穿荡,一股毛骨悚然的恐惧由心底直升而起,他一下跌坐在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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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瑾还记得三年前,她拿着征召入京的圣旨走进承乾殿,看到雕龙柱下高高坐于流金台上的那人,她心想,京城的皇气真是养人,连当年那个胆小怕事到送子挡灾的人,都有了一身起码唬人的威仪之态。
可叹,可笑。
长大是件好事,她可以不再畏惧,不再缩手缩脚恨不得钻进泥缝,而能一丝不乱地站着,冷眼旁观着他一副黄皮囊下的怯懦、惧怕、游移不定。
她看着将她一路带过来的应沂清上前禀报,那个在烛台旁席地而坐的人抬起头,目光向她投来,带着惊惶甫定的虚浮,渐渐地,化为锐利的实质:“裴瑾,万冬死了。”
来的路上,裴瑾已听应沂清大致说过了,到了这满春楼,整个厢房的门窗都被严严实实地关了起来,血腥味还弥漫在屋里,散不去,也能猜出来之前这里发生过什么,她面上仍显出错愕之色:“陛下,这是……怎么回事?”
“你来说。”魏章帝有气无力地张了张右手,向站在身旁的应沂清递去示意。
应沂清没料到自己会在这时被指,面上一瞬的停滞,随后与裴瑾对视一眼,领命说道:“裴大人,今夜陛下出宫来此,由下官与万公公随行,席间陛下出门一趟,下官侍陪左右,留万公公等候房内,岂料再度返回时,房内一干人皆已毙命,万公公亦在其中。”
这番话与应沂清在路上所说省略了不少,比如此次出宫乃是因三日期不得茹荤、饮酒的斋醮仪式结束,万冬依着以往魏章帝的惯例备下的这一套行乐之事,但该避讳的事自然得避讳,应沂清说完,魏章帝并未有不虞之色。
裴瑾听完眉头微微皱起,面上显出凝重:“应千户可有看到行凶之人?”
应沂清没有如来时一般笃定,而是看了眼身前的魏章帝,在得到允准之后,才说:“下官开门时看到有人离去的身影,追上去交了手,那人一双眼很是诡异,手使长剑,身法灵活,但一时拿人不下,下官不敢走远,只得作罢……”
“是詹兆渊的人。”魏章帝突然斩钉截铁地说,应沂清闭嘴低下了头。
“陛下!”裴瑾带着不敢置信看向他,“詹阁老胆敢对您……”
“无须怀疑。”魏章帝身子忽然抖了起来,“他不是敢杀朕,他是在警告朕!”
他猛地扶上身旁的桌案,案边的灯台受这一下被推倒滚落到地上,应沂清手快拿起了灯盏,不至于烛火落在绒毯上,灯盏放回到桌案另一头,火光跳跃,映着桌边那个惊颤的面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