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眼望去,最引人注目的,当属将一整面墙塞得满满当当的内嵌书架。风从窗口溜进来,吹起纸张的清香,也撩起丝缕柔软的发丝。
宿傩披着一件里衣,背对着她,盘坐于窗前的矮桌前,专心低头阅读。
末伽梨悄无声息。她把刨冰放到桌上角落,扫了眼桌上的读本,便转身从壁橱里抱出被褥,铺在榻榻米上,然后钻进被子里去。
她侧卧着,望着宿傩的背影,在风声与纸张的翻页声中,渐渐阖上眼皮。
黑暗。黑暗。黑暗。
她在虚空中无尽地下坠。
她无法看见,无法听见,视觉听觉嗅觉味觉触觉,她什么都无法感受。
只有疼痛是如此清晰。
末伽梨数的出来,每一个都数的明明白白。
9364京3081兆2981亿3982万7301个人类,正在啃噬她的躯体。
再睁眼时,已是黄昏时分,宿傩仍坐在矮桌前,仿佛未曾动过一般。但桌上点起了一盏油灯,刨冰的碗也不见了踪影。
“里梅来过了。”末伽梨说。
“嗯。”宿傩漫不经心地应着。
末伽梨安静了一会儿,宿傩也不说话。
但她实在想说些什么。
于是,末伽梨问道:“《大般若波罗蜜多心经》,你今天是读到第几卷了?”
“203卷。”宿傩说着,翻了一页,“都是梵文译汉文,汉文再译日文,不可尽信。今天里梅终于取得了600卷全卷的梵文本,我读了第一本,果然,日文本有许多谬误。”
末伽梨想了想,又问:“你要再做一版翻译吗?”
宿傩答道:“已经翻了半卷了。”
这句子很是无聊,干巴巴的,没有丝毫能咀嚼的地方。
但末伽梨却浑身都滚烫起来,血管里流淌的并非是血,而是喜悦的岩浆。
她想,有谁做了什么,在这个世界上做了什么——那些新的,从未有人做过的什么……
末伽梨披着被子,蹭过去,偎在宿傩的身边。
宿傩的四臂,没有一臂闲着。
桌上摊着两本册子,左侧是梵文的《心经》,右侧则是空白的册子。
宿傩左上臂翻页《心经》,右上臂擒着毛笔,誊写译文。而左下臂则是端着一杯茶水,与拿着糕点的右下臂交替,往腹部的嘴里送着饮料与食物。
“好方便哦。”末伽梨感叹道,“而且也不怕掉渣到书上。”
宿傩没回她,末伽梨看了一会儿,又困了。
“晚饭我不吃了。”她打着哈欠,“里梅要是准备了,让他冷藏吧,我……明天……呼……”
末伽梨的身子向后软下,是一瞬间的。
咚。
茶杯轱辘在榻榻米上滚着,略略染湿了她的衣袖。
宿傩的左下臂松开茶杯,揽住了末伽梨的腰。
他誊写着译文,分了她一只眼睛,说道:“里梅。”
移门拉开,里梅跪坐于室外走廊上。
“带她回自己的寝居。”
“是。”里梅应道,又顿了下,“宿傩大人,今夜,她是否应当在您的寝居休息?”
“不需要。”宿傩说,“整个平安京,皆在我的庇佑之下。”
里梅稍稍抿唇:“是我一时冲动,在神宫设下了【帐】,妨碍了您对她的制约……”
“无妨。自人类诞生之初,她便以沉睡压制自己,直到近日才苏醒。即便没有我的力量,她最多便是回到沉睡。有你,无你,有我,无我,世界都不会有任何改变。”
“是。”里梅再次应道,又忍不住抱怨,“这人类过去、现在、未来,所有负面情绪的集合体,为何是这样一只叫人抓狂的野猪?”
里梅叹息道:“她若有意,可叫人癫狂郁结至自毁自焚,也可挑起人心的贪婪、愤怒、与仇恨,叫人类自相残杀直至覆灭。人类存亡,只在她一念之间。然而,只要人类尚在,她又是无论如何都杀不死的。只有吞噬她,消化她,腐蚀与她相关的一切规则,将她化为纯粹的力量……”
过去,没有谁的胃有那样强大。
现在,世间,有一人能做到。
所以,末伽梨苏醒了。
“我不明白,宿傩大人。她究竟为何选择这条路?若是我,若我每时每刻每分每秒,肉身都时刻承受着古往今来全人类苦痛之总和,人类早已不复存在,更别说像她那样,成天上蹿下跳,皮得让人牙痒……”
“死前的消遣罢了。”宿傩说,“她与我所想的,是一样的。在一切终结以前,随心所欲。”
里梅的表情难以言喻:“受您差遣,我乐意至极。但受她差遣……”
宿傩哈哈大笑,倒也不怕吵醒末伽梨。
“里梅,你跟着我多少年了,怎还会有这样的烦恼?”
“请宿傩大人指点。”
宿傩笑道:“里梅,我与末伽梨皆随心所欲,你为何要桎梏自己?你在怕什么,你在顾虑什么?别让他人的气焰压你一头!强者并非因胜利而成为强者,强者正因为其是强者,所以才会胜利!”
里梅睁大眼睛,只觉得电流穿过大脑,噼啪作响,连脊骨都在颤动。
堕天神宫的大神官伏地叩首:“谨遵宿傩大人教诲。”
宿傩挥手让他退下。里梅拽着末伽梨的后领,把她拖回了她的寝居。
一路上,里梅的嘴角都含着轻快极了的微笑,喉中还轻轻哼着祝歌。而到了寝居,里梅更是愉快地在案前磨墨,然后拿起了毛笔,居高临下地转向末伽梨。
“好好尝尝我的怨恨吧,末伽梨!”
末伽梨那晚睡得很沉。醒来后,迷迷糊糊地梳洗完毕,便去宿傩那里蹭早饭。
大概——宿傩的两张嘴,大概就是为了这种时候诞生的。
他面上的嘴平缓地喝着皮蛋瘦肉粥,噙着淡淡的笑意。而腹部的嘴,则是笑得八块腹肌都在颤动。
“啊哈哈哈哈哈!不错不错,里梅那小子,看来有听进去啊!”
“什么听进去?”末伽梨困惑着。
“有空去寻面镜子。”他面上的嘴笑道。
末伽梨无视了宿傩饭间的大笑不止,蹭完早饭,才不紧不慢地向边捂嘴边发抖的仆从招手,要来一面镜子。
然后。
“里——梅——你画王八也就算了,居然把我画成猪头?!哇可恶擦红了居然都还擦不掉!王八可忍猪不可忍!里梅你给我洗干净脸等着——”
那一周,末伽梨和里梅谢绝一切访客,死活不见人。
而宿傩也躺了一整周。
原因?他笑到肌肉拉伤,腹肌抽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