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日后,将至二月中旬。
天气依旧冷着,京城没了大雪,宫里红墙绿瓦更加明晰。马厩处整齐地停了一席车马,那些车夫日日停在那,都差不多认识了。
只是这日,有辆不同寻常的车队插入其中,如此与众不同,想叫别人不注意都不成。
这车厢就与中原的不同了,中原车厢正面门帘,侧面窗子,其余地方皆是密不透风;而这对马车车厢,顶上罩个棚,四面镂空只取棱柱支架。通常中原马车皆是二轮,而这马车凭凭翻了一倍,前两轮后两轮。
虽说奇怪,但不难看出这马车所载的主人身份特殊。
那马夫穿着与中原人也大有不同,五彩斑斓的。内里一层白衫,外那层大袄穿一半褪一半。成应盯了半响,终于从脑袋中翻出久远的记忆,记起这类人的来历了。
——这不是央国装扮么。
成应见那群马夫百无聊赖地坐在一块闲聊,说着他听不懂的话。不过看他们那么惬意,就估计他们就不只是来打个转的了。
这对车马是什么时辰来的,成应并不清楚,反正他一大早来,就看见他们了。
主公应当知晓。成应想到此处,缓缓摸着马儿鬃毛。主公舌战群儒,这会又多了混战的,真累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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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霖回府的时辰比平常晚了些。
往往是宋云舟还没醒,景霖便下了朝,猫进暗房内近乎一日不出;要不就是临近傍晚才归府,用完晚膳又进暗房,半夜才歇息。
今日,景霖日上三竿才归府,恰巧宋云舟刚刚醒。
景霖褪去朝服,换了件青绿袍子。之后他什么也没干,独自坐在床榻上,盯着桌前的杯盏。
他慢慢攥紧拳头,指尖掐进了手心。半响,狠狠地锤了下塌沿。
这一拳多少有些泄愤的意思,幸亏塌沿还有被褥挡着,不至于让他把手锤青来。
逞什么英雄……景霖气得眯眼,他重重地呼吸一口,试图让自己的心平静下来。
——这话是骂那武太尉的。
江南时候,上官远告诉他武太尉中箭受伤一事,彼时他不曾深入了解朝堂之事,听闻没什么大事,就懈下了一点心。
哪知武太尉实况根本不如说得这般简单。
中箭是不错,可中的哪是肩,分明是左胸!甚至不止左胸,武太尉前线征战,成了敌军箭靶子,他腹部腿部皆有刺伤,脖颈处还有伤痕。
只是那时武太尉为了稳住军心,除了亲近的手下,其余士兵都没告诉。一度瞒过了朝堂。
剩下日子武太尉退居后线,指挥作战。尽管如此军心没先前那么稳固,但这是没办法的事。
武太尉兵部折损一半,硬是把战争拖到如今。当下看似战事已过白热化,双方都在暗自休养,但据景霖了解,此事若是再拖下去,边关将会守不住的。
看似强弩之末,实则暗潮汹涌。稍有不慎,敌军突袭,我军恐将受大挫。
这些消息自是景霖的暗线报来的,不然武太尉真实情况报上来,不等边关军心溃散,中原这边就得火烧蚂蚁。
但如此隐蔽之事,除了武太尉最亲近的属下,就连我军将士都不曾了解。他的线报来自于央国。这就奇怪了,我军内部都不曾知晓的事,敌军又怎会得知?
先前景霖已经在央国线报处栽了个跟头,这次消息传来,他原本是持八分怀疑的,甚至已经想好如何解决这条消息背后牵线之人了。
偏偏这个时候,央国使者来了。
来的不只是简简单单谈判的使者,还是央国七皇子中第三皇子——百里祈羲。
更奇怪的,百里祈羲此番来的目的意在求和,而非谈判。而且百里祈羲早在五日前就到了,至于他为什么不知道——
一是百里祈羲特意避开他,与圣上要求独自安顿几日,还借口“初来乍到水土不服,情羞害臊”让圣上向众臣瞒住他到来的消息。
那圣上也是没一点主见的,见到是个美人就只顾着点头,还真就给瞒住他们所有人了。景霖安插在宫里的人一般是盯着皇上那些后宫的,况且皇上将人大摇大摆地带进来,那些人想当然地以为景霖早知此事,竟没一个觉得有异样向他禀报。
二就是……央国的线人也没有给他消息,说明央国皇子亲临中原一事。
想到此处景霖又生生给气笑了。这么大件事,还真把他瞒得死死的。
这几件事凑在一起,实在是哪里都透着不对劲。景霖今早才得知央国皇子来的消息,一下朝就被皇上拉去应付三皇子了。
皇上那时候扶着额头对他说:“景爱卿,三皇子来这住下也有些时日了,水土该服了。谈和一事,你看看什么时辰合适,要不先去同那央国皇子见上一面,探个底?”
景霖本来是装病的,这下真要气出心肌梗塞了。
要说不早说,等这时候才想起国事大于私事,有什么用呢?人家肚子里的葫芦摇的叮当响,这皇上硬是耳朵聋了没听着。这国交在这人手上,气运早该死绝。
他就只好堵着一股子气去见央国使者,双方初次会面,又不是在议事的正堂,按照礼节,景霖只好先寒暄一番,再试着去探对方的底。
可聊着聊着,一挨着双方战事的实况时,三皇子就开始扯开话题。说“双方伤了多少兵”,百里祈羲就转到“士兵家人该伤心绝顶”;说“此时战事也该歇下”,百里祈羲就转到“中原风景独美,也不枉他来此趟”;说“三皇子为何亲自担‘使者’身份”,百里祈羲就转到“听闻淮国丞相谪仙下凡,特此睹尊芳颜”……
景霖:……
聊了许多废话,景霖终于挖出来个稍微有用的,这还是百里祈羲“不小心”说漏嘴的。
当时百里祈羲一手背过嘴巴,悄咪咪问他:“我听闻武樊太尉受了严重的伤?看不出来啊,这还能抵挡我军这么久。”
那眼里笑意挑逗,直勾勾与景霖对视。
景霖皮笑肉不笑,喝下了冰凉的茶,滴水不漏地回道:“战线来报,只是肩被你们饶了一下,皇子何故添油加醋?这对我们两国谈和之事无益吧。”
百里祈羲收回眼神,挑了下眉,就自然而然地转入下一个话题了。
以是边关布防之事、武太尉之事、央国线人探报真假之事、三皇子亲临求和之事,就更加难以分辨了。
景霖吐出一口浊气。拿下纸笔蘸上墨就草草写下“央国近况?”。
他吩咐道:“刘霄。”
刘霄叩了两下门,才打开。
景霖将字条蜷成一圈,递给刘霄,冷声道:“交给楼催,此信加急,秘密传给央国。”同时强调“最迟三日,务必将回信送到我手中。”
三日?!刘霄心下惊诧,从中原到央国,来回加急最早也要七八日啊。三日来回,信鸽飞也飞不到那么快吧。
刘霄顿蹙道:“主公,这时限,定的是否,额……”
“我知道。”景霖回道,“我自有把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