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与篇·相识相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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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霖和韩与认识的时候还是在院试之前,彼时他也才八岁。
他正端着书好好看着铺子呢,娘突然和他说晚上要去和朋友约会。
景霖闻言,立马抬起头。
“娘是要见谁?”
他眼里泛着光,是带着期待的,尹藤能看到。
尹藤便笑着勾了下景霖的鼻尖:“怎么啦,娘的朋友又不是你的朋友,你兴奋个什么劲?”
景霖歪开头来,耸耸自己的鼻子,把书搁在腿上,用着蚊子般的声音喃喃:“我和娘都这般遭遇了,那什劳子朋友几年来都不来瞧一眼。想是没把娘当朋友呢。”
他是很会把控着声音大小的,说的那么蚊蚊细语,尹藤却是一字不落地听下了。
尹藤嗔了一下景霖:“嘿,个子不大心眼倒是多哦。你那毒嘴子跟谁学的?人都还没见呢,就在这里嫌弃上了?我还没嫌弃你呢!”
景霖微张着嘴,愣住了。
不过他很快回过神,道:“我跟在娘身边八年了,自然都是娘教的。娘不嫌弃你自己,反倒先嫌弃上我了?”
“那自然啊,没娘哪来的你?我自己的儿子,我还说不得了?”尹藤很快卖出去个小物件,又低下头来和景霖互怼,“的亏你这相貌长得和娘一样,要是跟你爹一样啊,娘……”尹藤直起了腰,咕哝道:“娘也不能怎么样。”
景霖出生就没见过他爹,说是英年早逝。反正不亲。但他知晓,爹必定是爱惨了阿娘的。
世上没几个人能真正扛得住阿娘的毒嘴子,若是抗住了,那就是……
就是真厉害了。
“爹是给娘灌了多少迷魂汤啊……”景霖垂眸,手指卷着那一角书纸。
尹藤见了,忍不住捧腹笑:“你连你爹的醋都吃啊!嗨呀,等你长大了,娶了妻就会知道啦。”说罢,尹藤又扭起眉来:“对你媳妇可不能这么毒嘴了,她会吃不消的。”
“我不知道。”景霖像是赌气般,“人哪里这么容易就死的?我又没见过爹,他抛弃了你,也抛弃了我,娘还这么对爹念念不忘的。”
和他就呛嘴,一说到爹,就换副面孔……
尹藤听了,歪了歪头:“你是想你爹了吧?”
景霖不语。
“谁让他去得早呢。”尹藤蹲下身来,摸了摸景霖的头,哄道,“真差劲,怎么当爹的,连自己儿子长什么模样都不知道。不过你也别太怪你爹了,你爹也不是故意的。娘怀你时,有些难受,你爹就上山给娘摘草药去了。”顿了一下,尹藤才低声说道,“也是蠢死了,下雨天摘什么草药……”
“我不想爹了。”景霖忙道,“我在想娘的朋友。”
骗人的,他想的。
之后的故事,他很清楚。
不知是上山还是下山,也不知是采着了草药还是没采着。雨雾朦朦,迷乱人的眼睛。等娘再找到爹时,爹已经同雨水一样冰冷了。
于是他那未曾蒙面的爹,连他的面都没见到。
以后再不和娘谈爹了。景霖盯着娘的眼睛,看见里头是湿润润的,心道。
以后也不能娶人。
若他哪日一不小心出了意外,那姑娘和娘这样可怎么办?他连哄都没法哄。
尹藤很快也回过神,一手袖子抹去眼泪,佯装发怒,给景霖打了一下:“就是,娘明明说的是见朋友,你想到哪去了!你看着吧,娘等未来的女婿来治你!”
景霖撇撇嘴,还是没说自己以后不打算娶媳妇。
“说来娘的这个朋友。”尹藤回想了一下,撑着脑袋,偷偷瞄了眼景霖,见景霖的眼睛又死死盯着铺子,就也不管铺子了。说道,“她也有个儿子的嘞。好像,应该……比你要大一点点,你得管他叫兄长。”
景霖看铺子,依旧能保持“三心二意”,和尹藤敷衍地聊着:“哦。”
尹藤睁大了眼睛,似是惊讶景霖还这么点点大,怎么会对除读书以外的事情毫无兴趣?!这怕是要成一个书呆子了!
“你得唤他兄长!”尹藤对着景霖的耳朵重复了一遍。
景霖也疑:“我知道了。”
唤就唤啊,为何要强调?
“娘好担心你。”尹藤惆怅,她摇摇头,“娘怀疑你会把你兄长气哭。”
“干我何事。”景霖无所谓道,“那是他的问题。”
尹藤:……
坏了,真是坏了。
看着日头终于降下,尹藤快速地收拾着铺子。景霖把书放下来,也跟着娘一起收拾。
路过有人看着尹藤在那忙活,奇道:“尹娘啊,这么早就收工啦?”
“唉。”尹藤也应道,“今日太阳下得还挺早。”
“小景真是个爱读书的好孩子嗬,我看准他了哈哈哈。”那人又笑道,“韩府的小公子瞧来也厉害,不知道今年院试会是谁得案首呢。”
尹藤也答:“你都看准我们小景了,那肯定是我们小景得案首啊!”
那人估计是有些动摇的,只笑着摆摆手,说了两声“看喽看喽”就走了。
景霖听了一嘴,忙活间抽空插话道:“也不定是我。”
尹藤倒是惊了半响。
哎呦,懂低调了。
景霖没解释,只是眼睛瞥向了一旁放着的书。
那书不是他的。
但那书是谁的,他也不知道。
哦。景霖内心无语道。
是个猛子的。
他在路上好好走着,就这个猛子一头撞过来,直接躺他脚底下了。他连骂都还没骂出去,那猛子直接把他的书拿了,溜了。
他当时真想给那蠢货踢一脚。
书掉在地上,他捡起来,正准备再看时,才发觉这不是自己的书。
他不会给书乱涂乱画的。
因着银钱不多,景霖一般是借旁人的书来誊写,再还回去。他不经常做批注,往往誊写时,就借着这时间用脑子下批注。
被换的那本幸好是他誊写完的,不需要再花银两买。否则他非要掘地三尺把那个猛子找出来不可。
这字写得真他妈的难看。
从来没见过这么丑的字。
书都看不进去了。
他看这本书好几日了,已经很努力地把那些鬼图乱花鸡脚沾了墨上去踩两脚都比这强一百倍的批注给忽视,奈何这字的冲击力实在太强,想不注意都难。
可他静下心来看,却发现做批注这人,虽然字写得跟坨狗屎一样,但脑袋还是灵光的。批注都批到点上了。
景霖又花了一小段时间去琢磨下批注的人。越琢磨,越惊讶。
果道是人不可貌相,虽然这人平日里冒冒失失,但在学问上还是颇有造诣的。
指不定这回院试,那个人还比他强上那么一些。
正想着,尹藤已经把铺子彻底收好了,拉着他的手:“走,让娘的朋友看看娘生了个多好看的儿子。”
景霖跟着走两步,反应过来,把留在地上的书拾起来了。
他拍拍,收进了怀里。
已经丢了一回书了,再丢一回,不值当。
他拉紧了娘的手,穿过人群,来到了韩府门口。
见到匾额的那刻,他狐疑地问娘:“这里吗?”
尹藤很肯定地点点头。
韩府的匾额很大,对于当时的景霖来说,是比他家要大上许多的。
门口站着的家丁也很壮实,景霖内心比较了一下,认为自己和娘打不过。
人家是有大背景的,要是娘认错了,可保不齐不会受伤。
景霖自知自己如今还没法从那几个壮汉手中保护他娘。
尹藤觉得没什么不对,拉着景霖就要进去。
景霖站着没动。
他静静地,抬头看着匾额上那两个字,道:“娘的朋友,在这里住了这么久了,也没和娘见一面。”后面的话他止住了。
是想和他们这种讨生活的人划清界限,摆明了不愿意接纳娘这个朋友。
“我不让的啊。”尹藤道。
景霖怔住。
“人家一大家闺秀,跑来和我受苦受难?”尹藤说,“别把她累坏了。”
景霖还踟躇着。
娘是个好人,自己遭那么多罪,也不和亲近的人说。
那为何如今又来了呢?
景霖觉得有些奇怪。
“唉,瞒不过你……”尹藤叹了口气,正待弯腰和景霖解释,韩府的门却突然开了。
引入眼帘的是个貌美年轻的女子。身着贵衣,银簪遍布。举止之间,尽是风雅。
“尹藤!”那女子见了站在门口的尹藤,喜悦之情溢于言表。她飞快地走出来,抓住尹藤的手,“你终于肯来我府里坐一回了!”
景霖瞧了一眼,便知这是韩府当家夫人了。
韩母眼中泛着哀伤,细嫩的手轻轻抚摸尹藤那双粗糙的,布满老茧的手:“你是个多好强的人啊,这也不让我帮,那也不让我帮……我见你这手,看你这脸,心里难受。”
尹藤闻言,也低头,看着韩母那双养尊处优的手,眼中藏着几丝情绪:“我这回,是真想你了……”
景霖松了娘的手,转而扯住娘的衣角。韩母身后好像有什么东西,一直耸个不停。景霖心生疑窦,就歪了歪头,往那处探了过去。
登即,他轻轻“啊”出声来。
岂料对面“啊”的声音比他还大,直接盖过了他。
不仅如此,动作幅度也比他大上许多,指着他,竟直接脱了牵住韩母的手,震惊地往后退。
“你,你不是我那日……”韩与惊道,“害我当众出丑那人吗?!”
景霖:……
神经病吧,还这样倒打一耙的。
上头互相依偎的韩母景母见状,在两个孩子之间来回看。
韩母对着韩与:“与啊,你认识霖霖?”
韩与点头如捣蒜:“是这位小公子,直接和路上废寝忘食读书的我撞着了,我整个人就这么直接摔地上,可疼了。这小公子也不曾和我说过一句抱歉……”韩与说着说着还委屈起来了,心疼地摸了摸自己丢人的脸。
景霖:……
真是见世面,还未曾见过如此颠倒黑白如此顺畅之人。
那日分明是韩与自己害羞丢人,拿起书就溜了,韩与都没给他留说话的机会,这会来这告他的状。
意欲何为?
景霖眯了眯眼。
要么就是变相炫耀自己悬梁刺股喜好读书,要么就是……想把那丢人的脸藏起来。
再乱说一通,就是他自己丢脸了。
“我是忘说了。”景霖坦然自若地答道。
韩与倒是愣住了,仰起头来看景霖。
景霖对着韩母乖巧地笑了一下,从怀里取出那本书,道:“是韩公子太着急着走,竟不知还落下一本书来,我想抱歉的。”
“哈?我没有啊。”韩与震惊道。
“你又耍小性子了?”韩母不愧是韩与母亲,对自己儿子这尿性实在是了如指掌,她微笑地接过景霖手上的书,翻了两翻,确定这字迹是韩与的无疑,便直接当着下人的面数落韩与,“就你这狗爬的字谁认不出来啊,哈?依我看是你撞着了人家吧,还想着保住自己的面子呢,这下好了,里子都赔没了。”
韩与不敢置信地接过书,仔细看了下,还真是自己的!
景霖则是抬起眼睫,一直盯着韩母。
是,向着他这边的?
韩与一时也咕囔地撇撇嘴,把书藏在身后,对景霖道:“对不住,我诬陷你了。”
景霖勾唇一笑:“无事,不过……”
韩与等着后文。
“你批注写太乱了,我都看不清书上的字。下回可不可以别随便鬼画符,或者先把字练好?”
韩与:……
妈的杀人诛心,刚被阿娘骂就被这个不认识的小公子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