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茂沉默了,不知道在想什么。
“早就过去了。”他突然低声道。
他小的时候,家里杀猪杀得风生水起,猪圈里头满满当当的,全村人都来买肉。可官府说打仗要粮,要把猪都拉走。董家的老爷为了护住最后一头猪,把命给丢了。后来,家里穷得揭不开锅,四处求人借钱。
挨家挨户地求人,挨家挨户地被撵,最后连村里家的鸡瞧见了都来啄他。
渐渐地,他的锐气没了,成了村里最怂的。
后来他跟在王大牛身后,捡他的剩饭吃,竟然没饿死。
“那些穷的富的,鸡圈猪圈的,全是过去了。到最后,还不是啥都没剩下。”董茂说。
他恨透战争了,可现在自己也参与了进来。
王大牛闻言,哈哈大笑,那笑声在江问月听来却有些难听:“怂啥?我从小跟你混,杀猪这活儿咱学得熟练!现在谁能拦得住我们?”他说着一扬手里的大刀,又朝一人剁了下去。
“别怕,跟着我冲就行!咱们不是说好了,要一起回家的吗?”王大牛露出那几颗发黄的牙齿,显得异常自信。
但下一秒,他的笑容僵住了。
一柄长刀从侧面袭来,迅猛地刺穿了他的胸膛。
刀刃刺入血肉的声音清晰得刺耳。王大牛身体一震,瞪大了眼睛,长刀的冷光从他背后透了出来,染上了一片暗红。
“王大牛!”
“别,别傻愣着……”王大牛声音虚弱,却用尽全身力气把手中的刀掷了出去,将一名泥巴士兵的头颅削掉大半。他摇摇晃晃地站着,胸前的鲜血汩汩流下,嘴唇微微颤动。
“替我回家……”
他的声音轻得像风,愿望却又重得让人喘不过气。
他的身体慢慢地倒下,眼中的光渐渐消散。
王大牛的腰间挂着一壶酒,磨得发亮的木塞依旧紧紧地封住壶口。董茂的目光落在那酒壶上,眼泪止不住地涌出来。
他突然想起了刚到军营时的那个晚上。
他们围坐在军营的火堆旁,王大牛从怀里摸出这壶酒,得意地晃了晃:“看见没?这可是我从家里偷出来的,等咱打完,喝个痛快!”
董茂眼睛一亮:“这是西凤酒!你之前不是说你爹要存着给它等你娶媳妇吗,被他知道了还不得打断你腿?”
“打就打吧!”王大牛笑得像个做成大事的英雄,声音洪亮得连火堆旁的几个人都转头看他。
“他老头子啊,八成早算好了。”
“算什么?”董茂问。
“算日子。”王大牛低头看着火光,声音压低了许多,“他老头一天只喝一两,喝得精细着呢。他这壶酒啊,肯定是想着我们俩分着喝完,就该回家了。”
董茂忍不住伸出手:“我还没见过西凤酒呢,快让我也闻闻!”
王大牛大方地把酒壶递过去:“随便闻。可是喝,不行,这壶得留到回家的时候再开。”
那晚,火光跳跃,笑声混杂在营地的喧闹中,董茂记不清王大牛还说了什么,只记得那壶酒的香气。
江问月看着董茂,他突然像疯了一样,完全不顾周围那些虎视眈眈盯着他脖子的人。他粗暴地拔开酒壶的塞子,酒香瞬间弥漫开来,浓烈得好像点燃了整片空气。他盯着壶口,眼神亮得像火光在跳动。
西凤酒是“国酒”,只有大官人能喝得起。董茂从小听人说,听着听着,就把因果搞反了,总以为喝上了这酒,自己就是大官人了。
大官人一句话出口,就能让一群人替王大牛去死。
他仰起头,准备把整壶酒尽数灌入口中。
就在这时,一团黑色东西猛然从远处飞来。
“嘭!”酒壶应声而碎,酒液飞溅。
那是一颗人头。
江问月的手僵在半空中。她刚才非常及时地去拦了那颗头颅,可它却直直地穿过了江问月的掌心,稳稳落在董茂手中。
酒壶破了,血腥味与酒精的香味混在一起,弥漫在战场上,江问月觉得这味道十分恶心。
董茂像是没看见那颗头似的,跪在地上,抓起一把被酒浸透的泥土,塞进嘴里。
他觉得自己活着了这么多年,没有哪一壶酒能比得上这一口,一口就让人醉了,再也不想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