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秽生是一个小厮。”
“我不信。”
“……”
金乌西沉,鹊丘山被大片橘黄笼罩,山道上的两个人影被拉得很长,其中更高的一个,始终踩着他前面那个影子走,似离不开那个影子。
“你不信便算了,”芫花懒得同郁决纠结这问题,大抵是郁决脑子摔坏了,一整个下午问了这问题近百次。
傍晚时候,芫花带着郁决一同上了山,先前芫花都是一个人在山腰,不会与蛇含和薏娘一道用饭,今儿个可怪,竟叫了她。
大概是蛇含的主意,怕芫花不来,拿了薏娘的名号。
鹊丘宫会秘术,是人尽皆知的,一路上来,郁决竟看见王暮与太后在无神走动,他们没有神思,只有麻木的躯体,也不能做任何事,只能虚着脚后跟游走。诡异,骇人。
原来两人都被带来鹊丘宫当吉祥物了。
芫花停步抬头,顶上牌匾沾满余晖金光,浮动着光点,有些晃眼睛,芫花看了两眼就不再看,跨了门槛进去。
身后跟着披兜帽的郁决,兜帽不够长,在他身上不伦不类,奈何芫花不肯叫他取。
“哟,上来了?走得可生慢,我还以为荔夷你不来了呢。”蛇含坐在交椅上,正给自己倒酒,一旁坐着白布蒙眼的薏娘,听见有人进来,薏娘也没有转头,只盯着蛇含。
芫花先将大堂的门关上,再把披在郁决身上的兜帽取了,随手搭在横梁衣架上,与往日不同,她现在只要踮踮脚,就可以摸到郁决的头顶。
她踮脚,理了理郁决耳畔处被兜帽弄乱的几缕发。
打理好了,芫花弯唇笑笑,刚要落座,见蛇含很不满地白了几眼郁决,随后掏出一副神神秘秘的样子,把芫花往里间带。
薏娘白布下的眼,始终跟随蛇含,直到蛇含把芫花彻底带进内屋,她看不见了,这才缓缓回过头,对着郁决很浅地微笑,“督公,请坐。”
郁决回之一个不深不浅的笑,撩了后袍坐下,薏娘给他斟了清酒,递予郁决时,郁决回绝了,只道有疾在身,薏娘不做多劝。
他们没有继续对话,各自沉默着,等待两只狐狸回来。
过了半晌,狐狸没等到,先等到芫花的嗷嗷叫唤,她很少这样惊恐出声,郁决和薏娘同时朝内屋看去。
薏娘先耐不住,她匆忙起身,朝屋子去,连敲几下门,很是担忧,“蛇含?”
门开。
薏娘顿在原地,郁决好奇,视线从薏娘的背影,移到屋门处,他翘了翘椅子腿,从缝隙中瞥见芫花,她脸上突生了许多密密麻麻的红斑,还有些坑坑洼洼的疱疹,郁决见过,那是染了天花会有的症状。
少女的眸,满含委屈。
芫花胡乱抹着自己的脸,试图把那些骇人的斑痕疱痘都抹去,可毫无作用,它们仍旧生在脸上。
芫花嗷的一声哭起来,从薏娘身边钻过,跑到郁决跟前来,太生气,气得耳朵竖立。
薏娘轻叹一息,朝屋内去。
蛇含坐在罗汉床边上,唇抿成一条线,他不敢看薏娘。
“你又这样。”薏娘很有些无奈,她轻手轻脚靠近,坐到蛇含身边去,摸他的头,轻轻抚过两下,茸白的狐耳就露了出来,“你把芫花最喜欢的那张脸弄得人不人鬼不鬼的,督公未必就要嫌弃。蛇含,人的情,不在一张皮囊,我亦不在乎你的相貌美丑与否,你又何必大动干戈,拿他们二人来反复试探我。”
薏娘抿了笑,素指勾过蛇含的鼻梁,像在逗弄一个小孩,“幼不幼稚?督公更不会在意芫花长成什么样子,你少去想那些。”
“你骗我。”蛇含把脸藏到薏娘的臂弯里,声音闷闷的。
“你不信,就打开门去瞧瞧督公现在在干嘛。”
芫花此生只为三件事哭,一是被郁决扣工钱,二是狐命不保,三嘛,就是她漂亮的脸蛋被弄得丑兮兮的。
此刻她就在哭,缩在郁决怀里哭。
“坏狐狸……”芫花哽咽不停,一抽一抽地,甭提多伤心了,“我这么好看的脸……呜!他嫉妒我修得比他好看!”
“嗯,他坏。”郁决拍拍怀里的狐狸精,语调里再也寻不出一分作为督公的阴险,“那怎么办呢?咱家叫人洗涮鹊丘山?”
芫花哭得更伤心,“呜!你打得过……蛇含么?”
“兴许?”郁决捧起芫花的脸,两手把她的脸蛋朝里挤,揉成一个小包子,他还故意晃了晃她的脑袋,细细观察她脸上的疱疹与红斑,择了一处,轻轻亲吻。
“砰——”门关拢。
蛇含不再看,抬头,薏娘还在罗汉床上坐着,嘴边永远有包容他的微笑,她拍拍身侧,“坐过来。”
蛇含依言。
薏娘一手抚摸蛇含的手背,很有耐心地哄狐狸,“现下可明白了?”
蛇含不说话。
“去拿药粉,把芫花的脸弄回来,她要难过的。”
芫花气得连夜扯着郁决回山腰收拾东西,她不要在鹊丘宫了,她要跟着郁决走。
在此之前,她拿走蛇含的药,要把脸先捯饬回来,那药是一盒粉状物,泡在水里,再泡上个半个时辰,脸就能复原。
芫花躺在浴桶里,整个脑袋都埋到了水下,只留鼻子在外边儿呼吸,两腿挂在桶沿,呈倒挂的姿势。
郁决在屋里等了很久也没等到芫花泡完,晚膳没有吃上,光让蛇含一只狐瞎搅和了,他倒是饿了,便自顾去了小庖房。
这里食材很少,都在一个木柜里,郁决走过去,还未打开柜门,先有几只白色的环节软虫蠕爬着从门缝出来。
——是蛆。
郁决缓缓眯起眼,将要把柜门拉开之时,听见院门脚步声,和白日那甚么秽生的脚步声一样,芫花还在浴桶里泡着,没能听见,郁决回头留意几眼木柜,随后披了兜帽,去了院子。
秽生迟缓地发觉开门的人不是少宫主,他露出疑惑的表情,又想起了什么,扯扯嘴角展了恭敬的笑容,“你是少宫主的夫婿罢?”
郁决没否认,亦没应下。
秽生接着说:“宫主说,他要少宫主把第三批青铜炉拿回来。”
郁决撩了撩兜帽沿边,得以看清秽生,白面无须,高挑瘦身。
郁决挑起眼尾,“不拿回来,后果如何?”
秽生一动不动想了许久,仿佛这个问题让他很为难,最后才慢慢说:“这个我也不知。”
他说得是否是实话,郁决竟然辨不出。
东厂素来负责拷打审讯,没有他看不透的人,察不明的神,可他偏生在秽生这张僵硬的脸上,看不出所以然来。
郁决咬了咬舌尖,是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