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鹊西,”李文杉平稳的声音依旧在耳机里,他在询问另一方:“你那边怎么样?”
“从西音楼一路过来都没什么。”袁鹊西的声音在耳机中响起。她的声音很纤细,像她的人一样,“现在往东港方向去。”
东港的雨相较别处没有那样暴烈,蒙蒙的雨丝中,袁鹊西撑着一把伞缓慢前行。她的长发简单束在脑后,隐藏在伞沿下的面容戴着黑色的口罩,看不真切。她没有雷方那样变化形态快速到达某地以及造成破坏的能力,她只会致幻,擅长自保与脱逃。李文杉本建议两人一起行动,袁鹊西的谨慎和掩护能一定程度上避免雷方过度失控。但雷方不同意。他挑了路况更为复杂的一条路线,把环境较为单纯的东港留给了袁鹊西。
他们三人虽因苏棣而共事,但脾性习惯、出身经历天南海北。同在一个团队里,至多算是同病相怜,远谈不上交心托付。李文杉只隐约能感觉到,袁鹊西和雷方曾经似乎是认识的,但又好像并没有那么熟。两人之间的关系有些微妙,他不知道发生过什么。
他们两个是被苏棣和李文杉在一辆运输车上救下来的。那是一辆从惠江开往凃海的大型皮卡,车上装了五六个被劫持的蜩化人。
越往西走,年轻的面孔越多。高校气息冲淡了社会感,任何人走在这里都好像忽然变成了校园的一部分。一个年轻女孩跑出艺术学院的大门,头上顶着一本书,大步踏着雨花朝马路对面跑去。毫无预兆地,一辆重型货车猝然于拐角出现,溅起半人高的积水,呼啸着撞开雨雾。袁鹊西瞳孔猛然一缩,电光火石刹那,车窗后的货车司机倏然一惊,像是看见了不可思议惊悚之物狂转方向盘,车轰然撞向街边防护栏,一声惊天巨响。
雨声里,惊叫和响动都很快平息。频发事故让市民们不再如最初那般惊慌,警车很快来了,由于刹车及时,只是撞坏了护栏又撞到了树,车头瘪进去一块。司机坐在马路边做笔录,整个人惊魂未定:“我开着开着,不知道怎么回事,忽然前面没有路了,变成了悬崖……”
“……鹊西?鹊西?你那边没事吧?”耳机里的声音被尖锐的耳鸣掩盖,断断续续,像是李文杉的声音。袁鹊西目光涣散,依旧在牙齿打颤,好半晌才勉强克制住自己的颤抖,重重地吐出一口寒气。她刚要回话,忽然感觉有人在看自己。马路对面,一个流浪汉打扮的人盯着她。对方面容消瘦,脏污到看不出本来的样子,但目光尖锐而明亮。两人四目相对,五秒后,对方盯着她缓缓后退,慢慢隐入一条小巷内,消失的瞬间似乎有一条粗壮蛇尾在地面积水中哗啦扫过,令人难忍的腥气缓慢地在寒冷的空气中蔓延开来。
袁鹊西耳鸣得更厉害了。汗从额角沁出来,使用致幻的副作用是,她自己时常也会分不清周围世界里看到的一切,哪些是真的,哪些属于幻觉。她站在原地迟疑了几秒,不知道要不要跟上去。耳机里李文杉又说了些什么,雷方似在不满:“……这样……能找到什么,有这时间不如指望那个摄影师早点醒过来,验证我们的猜测对不对……他醒了没?……”
“还没有。”
低矮的主厅里只有李文杉一个人。他站在显示器屏幕前,凝视着屏幕上的人。肖沐云躺在床上,颈间被厚厚的纱布包起来,面容平静,脸色苍白,已经死了。尽管他没有僵硬,腐烂,但所有人看他第一眼,都能立刻得出判断,这个人已经死了。死人和活人看起来是不一样的,死人身上有一种死气,所有的机体功能都停止了,这种完完全全的,生理上的松弛,甚至会令人看起来跟活着的时候长得不那么一样。
自肖沐云被带回来,已经过去五天了。
今早苏棣出去时,李文杉明显感觉到他已经对此有些焦躁不安。事实上,默许雷方提出的这个杀掉肖沐云的计划开始,苏棣整个人的状态就有些不对。
蜩化必先经历的就是死亡,只有在死亡之后醒来,才算是完成了蜩化。这个概念和规律是苏棣带给他们的,也是李文杉经过几次验证后颇为认同的。二十三岁那年,李文杉所在的城市发生地震,他的小书店整个坍塌毁掉了。他被埋在废墟下整整两天,再醒来之后忽然有了“神力”:他发现自己可以看到人的生命线。
那是一种无实体、但飘悬于人周身的投影,像一条若有若无的红线,有些长,有些短。李文杉那时候以为自己大难不死,像某些山野传说中记载的一样开了天眼,由此转行开始给人算命。他那时其实并不知道自己已经死过一次了。他靠着看生命线测人寿命和从前经营旧书店时七拼八凑起来的零散的半吊子算命知识,竟然也勉强在这行立住了脚。可有时候他会遇见一些让他觉得很奇怪的人,那些人的生命线除了红色之外,还混进了一些绿色。并且在这些人离开后,他们所在的地方会留下一团绿色的像水雾一般久久不散的东西,很像是盯着绿灯看久之后,再看别的地方,眼前凭空闪现一团绿色的那种感觉。他不明白这是什么原因,只记下了这个现象。直到后来遇到了苏棣,在雷方和袁鹊西的生命线状态及他们的经历中推测出:普通人、没有蜩化的人,生命线是红色的;蜩化人的生命线则是绿色的。
那时李文杉才明白,自己自死亡中醒来后仿佛开了天眼一样的能力,其实是为了让他辨认同类。
基于这个条件,李文杉推测那些生命线中出现绿色而非完全变绿的普通人,说明是有蜩化可能的。蜩化首先要经历的是死亡,像他、苏棣、雷方和袁鹊西一样。但通常情况下,人在遭遇事故再次醒来之后并不会意识到自己“死”过了,只会跟李文杉一样,以为自己只不过是经历了一场幸免于难的意外,而后有了一些莫名其妙无法解释的改变——他们通过搜集调查发现,人蜩化后的表现参差不齐,这个现象出现的频率分布也是近十几年来才开始增长。大部分人的变化稀松平常,难以引起外界甚至当事人自己的注意。还有些人则同李文杉一样,误将自身能力与怪力乱神挂钩,像雷方这样明确表现出形态改变和攻击力的,少之又少。
肖沐云的生命线显示他具有蜩化的可能。苏棣在与肖沐云见过一次后觉得他状态异常,私下一查,发现他身患绝症,可能已经时日不多,雷方认为迟则生变,既然肖沐云已经开始为自己的后事做准备,早死晚死没什么区别。而他们需要样本,真实的、完全掌握在自己手中、可操控的样本。肖沐云是一个绝佳的实验体,如果他们能促成肖沐云的蜩化,那他们或许能接近蜩化的真相,找出蜩化的原因。
李文杉垂着眼睛,他的视线定格在肖沐云身上,却又仿佛在透过他看别的什么。他从肖沐云死亡开始观测记录他的状态变化。在肖沐云停止呼吸之后,环绕着他的那段若有若无的生命线中的暗红色逐渐消退,很快便完全被绿色所取代。而随着他迟迟没有出现醒来的征兆,那段绿色也在渐渐减弱,此刻用肉眼看去,肖沐云的尸体周围只有一段非常薄弱、需要仔细观察才能发现的浅绿色光晕。李文杉右手拇指无意识摩挲中指关节,这是他焦虑时的一个习惯性动作。他并没有表现得那样平静。如果肖沐云没有觉醒——李文杉不敢去设想这个后果。一旦失去苏棣的信任,他会陷入非常麻烦的境地。他们三个人,都是靠苏棣活下来的,这是他们之间共同心知肚明却讳莫如深的话题。
要想完全从蜩化人的身份中恢复自由,他不能放过任何一个可能的机会。
他们所处的地方是一个半地下室的房子,前身用途是一处发酵仓库,尽管只是一个临时住所,但私密性和安全性都很高。肖沐云被安置在最内间的房间里,整个地下都非常安静隔绝,连雨声都传不进来。忽然,李文杉感觉自己好像遗漏了什么,在他长久地思考时,不仅仅是耳机里雷方和袁鹊西正常活动的声音被选择性屏蔽了,还有什么其他东西被他忽略掉了。一阵极其不舒服的感觉爬遍他的全身。他条件反射看向屏幕,只一眼,整个后背顿时布满冷汗:沉睡多日的肖沐云,就在刚刚,不知道什么时候起,睁开了眼睛。
他脸上依旧没有丝毫生气,睁着眼睛,视线一动不动,在雪白的床单和颈间伤口的衬托下,像一具死而复生的尸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