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久之后,年事已高的家主大人宣布要开始挑选继承人。他没有儿子,所以继承人要从自己的女婿和外家的儿子里选出。本来应该是这样的,似乎有某位大人物在背后操作,家主不得已将自己的女儿也列入了竞选名单。竞争将持续到家主决意退位或者去世为止。所以留给每人个人的时间都相当充足。不过他们明争暗斗互相伤害都和我没关系。
我是北川家的养女,只要低着头做人就够了。
几天后的晚上,家主单独叫来了我和由良老师。
家主是个六十岁左右的老人,个头矮小,嘴有些歪斜,但举止投足间的利落和优雅足以显示出不同寻常的教养和身份。他先是盯着我看了一阵,满意地点点头,走过来摸了我的头。我不敢看他,想象着豪华的地毯下面凭空出现一个洞,让我掉下去逃离这里。
“小亚弥是吧,今年几岁了?”
他突然开口,吓得我差点就跑了。要是那么做了,我一定会为自己的失礼付出代价的。我不断地告诉自己,他就是个随处可见的老头,不会吃人,起码不会吃掉我。
“八,八岁。”
“比德子小十岁啊,还要等十年啊——”
“兄长,你要做什么?”由良老师猝不及防打断了家主。
“亚弥的脸是我北川家的王牌,不出意外的话,取代将军大人的正妻只是时间问题。”
“亚弥不是我们家的孩子,您不能决定她的前途!而且您怎么能确定将军会落入你的圈套!”
“是北川家收养了她,她来报恩理所应当。至于将军,他最大的爱好就是不停地造孩子,相信亚弥很轻松就能胜任吧。给将军生下儿子,北川家必将百年不倒。”
“我再说一遍,她姓北野,不姓北川。您也看得出来,这孩子天赋比我们本家的孩子都要好,她应该走上舞台,培养艺术家才是我们该做的。把她送出去就是在毁灭她的未来!”
“没有我,她连未来都没有。要怪就怪她父母不争气还偏偏生了一个好皮囊的女儿吧!”
“我不同意!捡她回来的人是我,应该由我负责她的一切!”
“由良啊,别忘了你不过是个嫁不出去的女人,丢尽了我家的颜面。要不是你有点皮毛本事,你猜这家里还有你的位置吗?”
由良老师和家主大吵了一架,我很害怕他把老师赶出去。老师是我的恩人,是我唯一的亲人。我不能让他伤害老师,绝对不能!虽然我非常害怕,但还是走到他面前,顺从地跪下去,抱住他的腿。
“家主大人,我会听话的,等我长大了,我什么都听您的。求求您,别对老师发脾气。”我压抑着反胃,尽可能摆出乖巧可爱的姿态以求他的怜悯。
他指了指我,笑着对老师说:“你真替我捡了一个好孩子。”
我看不到老师的脸,我知道她就要哭了。是老师把我从孤儿院的坏人手里救出来的,她救了我,抚养我,只要是能帮上她的忙,我什么都愿意做。
争端告一段落,老师牵着我回房间休息。很短的一段路,感觉走了很久很久。我确实牵着老师的手,可我感觉手里抓着的是一阵风,稍微松开一点,就要飘走了。老师为了保护我和家主吵架,要是没有老师,我该怎么活下去啊。我是没人要的孩子,孤儿院的院长想卖掉我,讨厌我的孩子会在我的午饭里放虫子,北川家的大人把我视作阻挡女儿上位的绊脚石,家主大人要逼我嫁人。
我是不是没有出生比较好。大家和和气气的,多好。越想这些,我就越觉得不该活着。听说每个小孩都幻想过利用自己的死亡来惩罚大人,我也想过杀死自己,不过一想起德子走前托付给我的愿望,我就再也没想过去死了。我要活着逃出去,实现德子的愿望,这还不够,我要活得比他们所有人都光彩。
我的房间,说是房间,其实是杂物间改造来的,只有一扇又细又长的窗户。木头发霉的味道充斥在空气里,就算突然蹿出来白蚁也不会意外。我在这生活了几年,并没有什么不满。别人给的东西,可以不喜欢但不能任性,要好好感谢。这是老师告诉我的。一进房间,老师就紧紧抱住了我。我感觉到凉凉的液体滴进了衣领。我胡乱地摸着老师的脸,她的眼泪却越来越多。是我让她更伤心了吗?我也抱住了老师,学着记忆里大人的样子安慰她。
“老师是胆小鬼。”
“对不起,亚弥。我就是没用的胆小鬼。我活了大半辈子,一个重要的人都没保住。我的恋人、妹妹、许许多多的女孩子还有唯一的你——”
“老师什么也没做错,为什么要道歉?”
我感受着老师骨瘦如柴的脊背,无法将刚才那个和北川家家主正面对峙的凌厉女子和现在这个哭泣的无助老人重叠。老师她,已经五十多岁了。本该是退居二线享受半生成果的年纪,老师却为了生计,仍然坚守在冷清的舞台上。
我听说她年轻时曾是家喻户晓的戏剧演员,在娱乐匮乏的时代,一个人撑起了北川家的前程。后来,她被诬陷与搭档的演员之间有不伦恋情,害得她丢了饭碗,至今遭到亲人唾弃。
他们才不关心老师是不是清白的,他们要的是一个借题发挥的机会,把老师拽到地上,和他们一样陷进泥里。再假的谣言,传到一百个人耳朵里就变成了一百个不同的谣言,传到一千个人耳朵里就变成了既定的事实。
至于老师当年的搭档,这个家里不允许提起,我自然一无所知。有时候我会看见她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窗前,无言地凝视着院子里的一处土地。老师正是在旁人异样的眼光中走过了二十多年,培养出成百上千的舞台人。单说这一点,她就比靠卖女儿换地位的家主强百倍。以至于我时常忘记,她也是一个不幸又脆弱的老人。
“我把你带回来,不是让你受苦的。我一辈子得不到自由身,但我的孩子必须出去。我不能对不起你。你的父母没有错,你的外表更没有错。什么人会把上天的恩赐当做罪过呢?嫉妒你和图谋利用你的人将它贬低得一文不值,但是你要记住,你拥有的东西正是活下去的武器。”
“武器?德子姐姐的武器也很厉害,为什么还要走呢?”
“德子她是被对方挑选走的礼物,兄长用我们这些人的命运威胁她,她没有选择的余地。”
“成为新的家主,就不用被卖掉了对吗?可我不姓北川啊。”
“我来想办法,亚弥只管做自己喜欢的事,我一日不死,就没有人可以夺走你的自由。”
“我也会保护老师,我长大了一定会让您与那位搭档大人重逢。这是您的愿望吧?”
“亚弥——我才不想见呢,过去二十多年,那个人肯定早就忘了我。”
“我不管,绑也要绑到您这。”
“别虐待老人啊……”
“我不想离开老师,不想被卖掉,不想嫁给猪头。”
“放心吧,老师的朋友中有一位了不得的大人物,必要的时候我们会出手。”
德子出嫁的一年后,她和柴田回到北川家探望父母。这一年间,小初出车祸遇难了。包括老师在内的很多人都对她的死抱有怀疑,然而奉行将死因全部归给了精神问题,没走完流程就草草结案。老师替我争取到了上台的机会。我想方设法展示着聚光灯下的自己,多一个人看到我,就多一点希望逃出去。
柴田特意召集孩子们,说是想鼓励鼓励未来的艺术家们。没想到的是,他居然也要见我。那时我背着北川家的仆人,在比足球场还大的庄园里寻找德子。小初不在了,她一定很难过,我得去安慰她。发现我不见了,家主相当生气,直接派他的小姓来抓我。挨了一顿臭骂之后,我被一个壮得像假山似的少年拎着丢进了会客室。
我进去的时候,正好遇上其他孩子离开。他们手里都捧着一个盒子,盒子上印着柴田家的家纹。家主和柴田大人跪坐在前,身后是一幅看起来就很值钱的大型浮世绘。
家主大人脸色很不好,看到我过来,嘴角抽搐了一下。反观柴田大人,脸上一直挂着和蔼的微笑。大概是他认为的和蔼。我一见到他那张油腻腻的猪脸,肚子里就开始翻江倒海了。这双浑圆的小眼睛,看起来和下水道里的老鼠一样。他的目光聚焦在我身上,好像把我的全身舔了个遍。好恶心。德子姐姐也是整日整夜被下流的眼神凝视着吧。
“小亚弥快过来,有礼物。”
柴田大人招了招手,守在两旁的武士将一个礼盒放到我面前。盒子和刚才见到的是同一个款式,里面会不会有什么奇怪的东西?摸一下就会爆炸?会不会碰了就要嫁过去?我提高了警惕,组织语言准备对抗讨厌的家伙。
“柴田大人贵重的礼物,北野亚弥怎敢放肆接受。”
“别见外呀,再怎么说我也是你姐夫。别的孩子都收下了,小亚弥也给姐夫一点面子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