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摮像被什么附体了一般往前踱了一步,正好踢在掉落的司南上,他真正清醒过来,眼神却还死死锁在萧外月身上,不肯转移半毫。
世界上不可能会有两个长得一模一样的人,孪生也不可能。
这几天,阿九给萧外月讲了很多人间道的事,主要是怎么区分危险,那就是:除了自己的同类,任何能看到他鬼魂形态的人,基本上都是来要他们命的。有些同类也是。
这是阿九从不断逃亡中总结出的铁律。
眼前这人与林屋气质过于相似,身上犹带着卫道人士的大义凛然,但又和林屋不同:林屋是张狂的,就差脑门上贴着‘我是驱魂师’几个字,桃木剑从不离手,虽然很多时候都被林屋隐匿起来了,腰间五帝钱、八宝铜镜、符咒挂满,无死角地彰显驱魂师的身份。而面前这人是内敛的,除了手上圆盘似的玩意儿以及直指咽喉的软剑,几乎没有别的东西可透露他的身份,但一种莫名的感觉让萧外月觉得,这人也是驱魂师。
于是在那人前进一步的同时他也后退了一步。
林摮识出了他鬼魂形态,从脚到眼严肃地巡视一遍,“你、你竟还没有轮回投胎吗?”他绝不可能认错,这就是那画上的人。
萧外月怔愣,听这语气,面前这人,似乎认识他?他欲询问些什么,而就在此时他们背后的罗刹塔又传来一声怒吼,仿佛地面被都撼动。
不管这人、这鬼魂究竟是怎么回事,现下都不是谈话的好机会,林摮收回软剑,凌空画下一个繁琐的咒文,淡紫色的光一闪,一个半透明、漾着水波的光圈罩住萧外月与阿九。
“你们待在这里,不要走动。”
不等萧外月回答,林摮埋首冲进罗刹塔。
萧外月腰间荷包的光华不再闪烁,意味着林屋就在这附近,看样子就在这塔里。
他有些担心。
但他也不应该担心,林屋毕竟那么厉害。
阿九心里一边害怕,一边好奇地打量罩住他们的光圈,这下才反应过来方才那人说的是‘你们’。
这里只有他跟萧大哥,那人……看到他了?
满心害怕转换成一腔怨气,他就知道林屋在唬他!
罗刹塔内的黑蛟陡然顶破了四层,硕大的脑袋出现在林屋的面前,他一扭头正好对上幽幽燃烧的青色眼睛。黑蛟猛然用头向林屋撞来,拔山兮的力量他根本抵挡不住,混乱中他嵌在塔柱上的五帝钱掉了一枚。
黑蛟似乎十分暴躁,不断地用头攻击林屋,整个四层的地面已经破烂不堪,但不知为何这黑蛟似乎有顾虑一般,不敢蛮横地四处冲撞。
而季凡就坐在角落里,有心无力,方才他就想提气帮帮林屋,可胸中那股滞涩挥霍不掉,喘息都十分不畅,林屋说得对,他现在确实只能碍手碍脚。而且……
季凡看着一拳一拳往黑蛟头上挥的林屋,他似乎忘了自己是个有一千年法力的人,这黑蛟空有一身修为不会用,只有蛮力,也正以如此激发了林屋肉搏的好胜心。啧,季凡看着都肉疼。
就在黑蛟冲林屋张开大嘴时,林摮恰巧赶到,他只愣神半刻,就将法力注入到断水,黑蛟身上鳞片巨大且坚硬,一般的武器根本无法与之抗衡,林摮看准时机,一把将断水插入黑蛟鳞片缝隙中,黑蛟怒吼陡然升高,痛苦地扭着脖子缩到三层去,也带走了断水剑。
听着那声音越来越远,林屋喘息着看了林摮一眼,手上的酥麻和痛觉一齐袭来,他捡起五帝钱,重新钉入塔柱中。
季凡声音虚弱,“大人?”
林摮上前,封住他几个穴位,渡了一点法力,“不要说话,我都知道。”
在这里遇到林屋着实有些意外,他心里记挂着楼下两只鬼……慢着,他们跟林屋……应当、应当是不认识的吧。
林屋调理内息,法力几个周转后,他基本上恢复了。
一旦黑蛟挣脱掉断水,势必又要攻上来。
林摮走过来,站在林屋身边,从上至下看着坐在地上的林屋,又看了看他钉在塔柱上的五帝钱,了然,这是一个散修为的简易阵法,对于一些内行人来说,简直是小儿科,但对付灵智未启的黑蛟绰绰有余。
尽管他们中间许多年不联系,近日见面也是针尖麦芒,但毕竟还有那么一丝丝师兄弟的默契,林摮再看林屋一眼,就毅然决然地从黑蛟冲撞的裂口中跳下三楼。
“等下……你”话未说完,下面已然传来林摮嫌弃的声音。
“你注意下,下面是个尸山。”林屋慢悠悠地补上后半句。
远处的季凡身体透支,已经在角落里昏睡过去。
林屋从地上爬起来,楼下黑蛟的怒吼又在翻滚,他闭上眼睛,念出心法,双手掐了个古老的诀,五帝钱一枚接一枚地亮起,光芒溢满整个四层。
楼下的萧外月与阿九也看到了。
“趁现在!”林摮的断水插在黑蛟面中,它竭力想吞掉站在它头上的这个人,但已然落入了林屋的阵法中。
只见林摮踩着断水,蜻蜓点水般撤出阵法,下一刻,五帝钱之间连起来的金线贯穿黑蛟,它越是挣扎,法力散的越快。
没多久,黑蛟怒吼转为哀嚎,进而逐渐消失不见,林屋看到它眼中仍有不甘。
他收回五帝钱,被架在空中的黑蛟尸体没了支撑,轰然砸向三层,扬起粉尘一片。
整座罗刹塔摇摇欲坠,顶上已有倒塌声传来。
顾不上其他,林摮揪起季凡的衣领,从四层一跃而下,林屋紧随其后,整座罗刹塔寸寸成灰,恰逢此时太阳冲破云层,万丈光芒袭来,均披在林屋身上,他站在化为齑粉的罗刹塔前,一眼就看到了护身法阵中的萧外月,萧外月也看着他。
林屋转开视线,从一片废墟中拾起一物,是他方才钉下五帝钱的塔柱,俨然是脊骨的样子。
原来如此,这罗刹塔的塔柱是黑蛟脊骨,黑蛟因为被抽了脊骨,根本无法行动,长期被禁锢在第三层,那些枯骨,应当也是来自各色各样的人,借宿的、寻宝的、卫道的,但无一幸免,均葬命黑蛟之口。
多年日月滋养下,这黑蛟居然走上了修炼之路,但却因脊骨在此,无法走出这罗刹塔,今天怕也是机缘巧合,这黑蛟大限已至,死于林屋之手。
林屋一甩它的脊骨,那脊骨在空气中猎猎作响,势如破竹,炼制之后应当是个好法器,林屋收做己用,恰巧这一幕被刚醒过来的季凡看到。
他猜想这脊骨可能就是林摮说的宝物。林摮看他醒来,“没事吧?”季凡摇摇头,示意无碍。
萧外月听到动静,也探头过来,正好与扭头的季凡视线碰到一起。
季凡本来没当回事,当他把视线放在林摮脸上不到两秒又扭了回去,虚弱的抬起手,手指抖得不成样子,“你、你……”这张脸,他甚至比林摮更熟悉,这八十多年来,他每天都去上香,有时跟着林摮,有时林摮忙时,他便一个人去,每次看到这张脸,他都会在脑海里想象四百年前的过往,描摹出不同的故事。
季凡法力比不上林摮、林屋,虽说阿九隐匿气息的法子只对鬼魂有用,但像季凡这种法力低的,也同样看不到,就连萧外月也只是一个模糊的轮廓,可偏偏就是这样模糊的轮廓,才愈发与那画中人重叠。
林屋将脊骨收了起来,听到季凡哽住的声音回头看,林摮不动声色地在他脖子上一掐,季凡又晕了过去。
林屋面无表情地看了他们一眼,留下一句嘲讽,“我说师哥,你府上的人一个个也忒差劲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