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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37:十年(大长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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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下了死令的亲卫不敢有丝毫耽搁,带着一队人马不停蹄,先将塔娜送回建州,就安置在还勃烈的院子。

起初,塔娜不能习惯。四周围绕的、铺头盖面都是那个男人的气息。睡觉时她只躺在床榻最外沿,半梦半醒间,又冷不防被房中鹦鹉吵醒。

塔娜听不懂那东西究竟在叫唤什么,就反复念着“卿卿,卿卿……”。声音低哑迂回,就像携着午夜梦回徘徊不去的夙愿难偿。听着只觉得毛骨悚然。

女儿突然还病了。

才未满两周岁的孩童,细嫩皮肉上乍然长起一片一片的红疹。小小的五官皱在一处,也不哭,只张着嘴巴艰难呼吸。塔娜焦急万分,那几个亲卫见了,倒是很快就将大夫请来。

大夫瞧过之后,心急如焚的她躲在门背后,听亲卫们压低声音的议论。

其中一人讲:“这病来得太急,不好治啊。”

方才他们就已经商议过了。大夫说,虽然只是普通红疹,可这症状出现在小娃身上也能要命。不仅要赶快治疗,所用药材还必须十分温和。方子开出来,那些东西贝勒府倒是都有,可如今还勃烈人不在,要支取如此多的名贵药材,就必须得知会掌管中馈的大夫人。

可由头说什么?贝勒当初可是耳提面命,不能让那女人的事情叫旁人知晓……几个在沙场上从没怕过死的男人,此刻急得团团乱转——难不成,还要他们几个想办法去偷?

他们心中所忧,塔娜自是不清楚。她只听到,另外一人的隐晦声线:“女人也就罢了。但那个小的,只是个野种……”

“是啊!大夫还说,红疹很容易传染。要不……先把那个小的跟她隔开,等贝勒爷回来了再说?”

塔娜听懂这几句,气得连退三步。

咬紧牙关,眼眶泛红。

怎么办,怎么办,她还能怎么办呢?屈辱与无奈涌上心头,她紧攥着拳头,人如刀俎我为鱼肉。这就是仰人鼻息的滋味!

还勃烈是那个夜里回来的。

男人一路翻山越岭,日夜兼程都不觉困乏。他的人还尚在途中,心里就已经做好千百种设想:不知塔娜见到自己归来,会是何种反应?

还记得两人初见时,她尚青稚。时光一晃已是三载过去,虽历经种种,他还是将她带到自己身边。

明明知道有些事情不能奢望,可他还是忍不住会想。愈是想,男人嘴角的笑就愈发压不住。归心似箭,还勃烈恨不得将□□千里马的蹄都跑断,好为他铺开一条通往她的道路。

男人抬头,天宇廓清,星纬明朗。可满天星华璀璨,落入他眼底的,只有最亮最亮的那一颗。

宸星,永远都在那里。

就像她一样。

就算她无法立刻放下过去、一见他来就兴高采烈奔至自己怀中。可至少,在她的眸之中,应该是能瞧见几分盼望的吧?

还勃烈怎么也想不到,当他推开房门那刻,见到的竟然会是浑身颤抖的塔娜。她横眉冷对,不知从哪找到一把短刀,利刃出鞘,被她架于自身颈前。

她望过来的眼睛里,写满的是怨恨,绝望,还有易水秋风一样的冰冷。

男人的心猛地一沉,脸上瞬间只剩下前所未有的落寞与无措。他都不敢走过去,只僵着嗓子:“你做什么?”

“我做什么?!”塔娜嘶声力竭,“是你要拿孩子逼我!”

她的叫嚣中有浓浓哭腔。塔娜快步朝前走去,步伐急促而决绝。烛火在她周围跳动,明明暗暗,男人更加看清她面上的悲愤。待贴得近了,她突然将腕一翻,刀尖直指他的胸膛。

“连你,也要逼我!” 塔娜声音低沉,仿佛立身悬崖边缘,已无回头之路。

话音落地,刀尖距离男人胸膛只余最后半寸。还勃烈的心脏几乎漏跳一拍,他的第一反应,却是怕她会伤到她自己。

塔娜的手发着抖,她犹自强撑着,心下矛盾不已。男人指缝中却突然弹出颗碎石,精准打中她手腕麻穴。刀刹那间脱落在地,还勃烈眼疾手快,大步上前将人扯进怀里。

“你想杀我?”男人迎着她眼底浓稠的恨意,嗓音沙哑。

塔娜怎肯回答,固守着内心的冷硬与抗拒,被他圈住也倔强不抬头。

他端详着她低垂含恨的眉眼。尔后轻笑一声,小臂垂下去捉住她的手,感受到她想奋力挣开,可两人力量悬殊天壤之别。到最后,还是只能乖乖被他牵着,男人握着她的指,贴在自己的左侧胸膛。

塔娜皱起眉,诧愕自己的指尖并没有摸到他的心跳。似是为了开解她的疑惑,男人继续带着她的手游移至右侧胸膛,“我和别人不一样,心脏长在右边……你记住了吗?”

“放开我!”塔娜觉得他简直是疯了,更想使劲挣脱。

还勃烈的身躯纹丝未动,只用眼紧紧盯住她。

他刚才听见了。她说,连他,也要逼她。

“也”,是什么意思?

她讲的话,还勃烈不会漏掉半个字。

男人放开紧握着她的手,大掌滑到塔娜颈后,似是温柔安抚,又像无形掌控,他轻缓低下头去,以自己的额贴住塔娜的额,“你刚刚说的话,是什么意思?”

男人问得掷地有声:“还有谁逼你?”

闻言,塔娜心头剧烈震动,只觉得嘲讽极了。都到现在了,他还仿佛什么都不知晓,竟然能站在这里口气认真地问她?

心中的情绪再也控制不住倾巢而出,霎时眼泪便连成串落下来,塔娜眼前是一幕幕噩梦般的画面。

“先是父亲逼我!他捆起我的手脚,像丢东西一样就把我嫁了。那个男人,他也逼我!他打我,把我关起来,饿着我。现在,你也逼我……”

“你、说、什、么?!”

还勃烈脸色瞬间苍白,无法相信自己所听到的每一个字。他呼吸急促,无可置信地盯着她哭红的脸,见她说着说着低下头去,男人长指一勾用力扣住塔娜的下巴。

他的身躯已经因为极端愤怒而开始发抖,“这些,都是他们逼你的?”

还勃烈的语气几乎是在审问,锐利的眼来回扫视,不错过塔娜任何一处细微。

他盯着她很久很久,看清她眼皮上的痣,被齿咬红的嘴唇,睫上的润湿像露珠在花叶上轻轻颤抖。突然,还勃烈像是疯了那般,气极反笑:“你是说,你是说……哈哈哈哈哈!”

那笑声狂乱尖锐,仿佛整颗心被灼烧,夹杂着无尽苦涩。

“哈哈哈哈哈!!”

原来是这样,竟然,会是这样!

她当初是被逼着嫁人的,根本就不是心甘情愿。在毕沙那里更是受尽了百般欺凌,所以才会在他突然闯入说要带走她时,那样抗拒那样厌恶。

她到底是受了多少折磨,才会满心害怕,惊恐自己离开一个牢笼,又掉入另外一个牢笼!

男人极力隐忍,心却痛得肆意。情绪起伏不定,五味杂陈。愤怒变成心疼,心疼转为懊悔,懊悔化作愧疚,那愧疚转瞬又成了深入骨髓的血红杀意吞噬着他——是他,是他迟迟没能下定决心,才会让她一直等、一直等,等到彻底崩溃,等到心如死灰!

他真恨不能提刀杀了自己!

胸臆间血气翻腾,男人面色青紫,浑身僵直。他的呼吸紊乱,似要将牙咬碎,最终还是垮了下来。最终,塔娜见他神色凄苦地垂下头,将脸埋入她的肩窝,那宽大的臂弯又收紧了几分,力道中夹杂着悔恨与哀求。

“对不起……对不起……” 男人声音嘶哑,颤抖不止,仿佛将自己逼入绝境,只能从这苍白无力的字句中寻求解脱。“是我的错……”他来回反复低喃这几句,再多的言辞也无法弥补,无计可施,只能抱着她,如同抱着仅存的救赎。

塔娜听着他低声的道歉,心头怨怼的烈火像被浇熄了一般。她不明白他为何要如此痛苦地道歉,却又被那几句简单的话打得措手不及,竟不知该如何回应。

男人双目猩红,却终究没能问出“要怎样,你才肯原谅我?”他的喉咙哽住了,只能断断续续地挤出一句:“我……我能为你做些什么?”

话音落下,这一次,塔娜抬起头,眼中满是难以置信。她想要看清他脸上的表情,甚至怀疑自己听错了。

诧异在她眼底翻涌,因为从来没有人这样问过她,从来没有。

那句话有点像是从前哥哥哄她的语气,但却温柔破碎,悲凉无比。塔娜立刻甩甩头制住心底的胡思乱想,重复道:“你能……为我做些什么?”

半晌,她微微吸气,冷哼一声:“治好我的孩子。”

“还有……”塔娜见男人闻言抬起头,满眼怜惜地看向自己。

“难道贝勒爷什么都可以答应吗?”

“只要你说。”

“如果我说,我不想见你呢?”

男人眉头深锁,“你想回科尔沁?”

塔娜眼神闪了闪,“那里……早已不是我的家。” 说着,她惨淡一笑。“贝勒爷将我带回来,我如今只能住在这里。但是……”

塔娜闭上眼,默了一瞬。

天地广阔,可她已经不敢再奢望自由!从前一再有人将她逼至歇斯底里,塔娜如今心中所求,无非是不受打扰的安稳而已。

还勃烈连呼吸都忘记了,小心翼翼盯着她微颤的眼睫。

塔娜思忖着,用目光扫过男人上下滚动的喉结,还有他微微颤动的手指。

她不想被他深沉的目光所吞噬,也不敢让自己再次被那种柔软与痛苦交织的感情所侵蚀。

她的心在微微抽痛,不想再去深思,强迫自己保持冷静。再次开口,塔娜赌的,是面前这个人对她的情意。

“给我一处偏院,我不想见到你。”

眼前的男人,的确与她印象之中的都不同。他救过她的命,送过她锁,站在她面前看着她满眼怜惜。虽说人心难测,情意瞬息万变,但塔娜想要利用的,正好是他当下的愧疚。

他应该是听清了,却怔忪了半天,才问:“多久?”

“什么多久?”

“多久……不愿与我相见?”男人嗓音沉钝,像试探又像央求,“或者说,要等多久,你才愿意见我?”

塔娜暗暗抽口凉气。

“……我一天不愿,就一天不见。”

此言一出,还勃烈看向她的视线骤然朦胧。

在他影影绰绰的记忆中,好像也曾有人用类似的口吻说过,“请将军答应我,你我今生今世,不再相见。”

男人的内心浮泛成灾。他的目光拢着她,她却敏感躲避着,只看向别处。

夜,顿时安静得只剩窗外漏声迢递,似前世催命的魂,似此瞬淬毒的针。

良久。

他伸手抚上她的鬓边,记起三年前,他错手扯下小姑娘五彩的编发。而今她蓄长青丝,可那发辫,仍旧丝丝缕缕从他手中滑落。

江山万里,并这红尘三千丈,始终还是,仅剩他一人。

——那么,不相见的那些年,他与她都是怎么过的呢?

还勃烈依诺给塔娜找了个僻静的偏院,塔娜的身份变成“贝勒府中最尊贵的客人”。夏天的冰块、冬天的炭火,所有供给一应俱全。不知他下了什么命令,府上的夫人福晋,从未找过塔娜的麻烦。只有一次,不知是哪位福晋的丫鬟出于嫉妒,偷偷在给偏院的炭火里放进去只死老鼠,听闻第二日那丫鬟便遭砍去双手,连主子也被禁足。

两年,他确实没有来见她。

一日,那个每周教她读书习字的汉人先生前来授课。平日里一脸严肃、不苟言笑的老先生,今日却像换了个人似的,满面红光,眉眼间甚至藏着抑制不住的喜悦。他一踏进门,便抬手拂了拂袖口,笑容浮现在脸上,兴冲冲地对塔娜说道:“今天,老师教你写贺词!”

“贺词?”塔娜微微一愣。先生从前教过她简单的吟诗作对,但“贺词”这样的东西,却是她未曾接触过的。

“对!”老先生颇为得意地捋了捋胡须,语气中带着几分自豪,“下月新汗继位,届时焚香告天用的贺词,已经由我亲手写好!今日,我们便以这篇文章为例,来学习写贺词!”

塔娜听罢,不动声色地垂下眼帘,神色如同平静的湖面。她微微颔首,眼观鼻鼻观心,将思绪与情绪掩藏得一干二净。

新汗继位。

那个男人英明霸道的雄心,终究是站到了最高峰。

“老师,贺词听上去太难,学生学不会。”

“哈哈哈,也是!那就……换点简单的,我教你写书信,如何?”

“书信?”

先生捋着白须,点头道:“所谓驿寄梅花,鱼传尺素。古往今来,是书信为人与人之间牵起一根线。用以表述信息,或传达感情,”这小老头的兴致上来便滔滔不绝,抬手一指,吟道,“有道是,红笺寄与添烦恼,细写相思多少……”

塔娜握住毛笔的手微微发抖,她停顿了一瞬,才冷静开口:“只怕是要辜负先生的热情了。学生并无可以通信之人。”

“怎会?你明明可以跟大……”小老头吹了吹胡子,使劲对着塔娜挤眉弄眼,有个称谓差点就要夺口而出。

“先生!”塔娜却打断他,语气斩钉截铁,“我确实,没有想要通信之人。”

先生还想再说什么,但看着她纹丝不动的脊背,终是无语。摇头离去之前,只留下一声叹息。

敢问时光可禁得住等待?爱是坚韧的东西,但恨与遗憾亦然。有情根深种的人,有心结难开的人,是谁的思念清冷如霜雪,岁月却一去不回头。

三年,五年,七八年。

塔娜也曾病过几次。

有一回她咳得厉害,按照大夫方子吃了两天药都不见好,整夜整夜地咳醒。次日清晨,她的婢女青竹便端了碗雪梨汤来,清香扑鼻,吃过之后反而不大咳了。

于是药不再喝,改成雪梨汤。

这日,塔娜如常喝了两口,忽的瞥见青竹端来的食案上,有一枚清润剔透的玉扳指。

婢女一端来就把食案搁在桌旁,扳指落在边角,适才塔娜也没注意细看。

碗还烫着,塔娜用调羹轻轻搅动盏中液体,语气状似随意地问道:“这两日的梨汤,都是你熬的?”

“是。”奴婢应道。

“那枚玉扳指,也是你的?”塔娜依旧凝着手中的梨汤,不曾抬头。

青竹赶紧朝食案看了眼,待看清那枚多出来的物事,骤然头皮发凉,只得含混道:“是,是奴婢前几日得的奖赏,我实在喜欢,才贪看大意……请主子原谅!”

塔娜将盏往旁边一放,道:“我不想喝了,你端下去吧。”

“是,是!” 青竹急忙点头,生怕说错做错些什么。

待她诚惶诚恐出了院子,有人黑衣白氅立在那里,目如深潭,浑身散发着无法忽视的压迫感。

男人神色平静,“她只喝了两口?”

青竹的心猛地一跳,急忙应道:“回大汗,是的。”

还勃烈扫了一眼食案上的玉扳指,“她是先喝了两口,才看见这东西;还是已经看见东西,才喝的?”

他的问题古怪拗口,青竹不敢对用意妄加揣测。但她又不敢直说不知,婢女的双手微微颤抖,低着头战战兢兢,语气里带着不敢肯定的犹豫:“应该,应该是……看见东西之后才喝的。”

“当真?”

只是轻飘飘的两个字,青竹只觉得全身一震,腿肚子几乎立刻失去了力气,差点要跪下求饶:“奴婢不曾暴露这几日都是大汗亲自熬制的梨汤!主子……主子也没有问起。”

男人沉默良久,终于轻声说道:“……你走吧。”

青竹如蒙大赦,赶忙快步退下,慌乱得大气都不敢喘,自然也就不会看到。

天地之间,仿佛只剩他一人站在那里,身姿憔悴萧瑟。

他倒是有颗真心迫切想被拆穿,可唯一能解开这谜题的人,却总是如此轻而易举就略过。

很多事,只是不存在于塔娜的记忆中,所以她不知晓,明月皎洁,君心茫然。她不知道,有人已是多少次立在那里,就与她一墙之隔的地方。他到底等了多久,以为她会发现,会叫他一声,甚至骂他一句。可到头来,全都是思念疯长的幻觉。

流光飞逝,女儿已成长至金钗年华。

随着日渐长大,她的眉眼之间越来越像塔娜。

小姑娘犹犹豫豫的,从袖里摸出盒饴糖,却迟疑了半晌都没想好怎么开口。

塔娜早已觉察她的异样,眼神朝着小姑娘紧紧攒住的手上看去。见那一物包装精致,非比寻常。她的心下已有几分了然,“伽儿,是谁给你的糖?”

伽儿紧张嗫嚅,努着小嘴,半天才鼓起勇气道:“是大汗给我的。”

她从来都不曾对额娘撒谎,因为额娘此生最恨有人欺骗她。

小姑娘本来也只想说实话。伽儿知道,自己根本不是大汗的血脉。自她记事后走出偏院,这么多年,大汗总共也没有对她说过几回话。可是每一次伽儿都发现,大汗总会盯着自己的眼睛不自觉出神。

今日在场的许多孩子,大汗只分给她一人饴糖。然后问她,戴花节那天,伽儿的额娘会不会来?

一年一度的戴花节,顾名思义,是给姑娘们梳起头发,戴上鲜花的仪式。按传统,这戴花要由额娘或族中重要的女性长辈完成,象征着对自家女儿成长的祝福。接受过祝福的姑娘,才可以谈婚论嫁。

有人八九岁便参加过戴花节,伽儿如今年有十二,却还是头一次戴花。

额娘是她唯一的亲人,小姑娘十分盼望额娘为她亲手戴花。

小姑娘仰起脸,眼睛亮晶晶地看着塔娜。手指不安地绞着衣角,语气带几分试探和期待:“额娘,伽儿的戴花节,你会去吗?”

她的声音轻轻的,像害怕遭到拒绝,又满含恳切希冀。伽儿仔细地端详着塔娜的表情变化,生怕错过一丝丝可能。

她从前便一直能感受到到大汗对额娘的情意。可伽儿同时也清楚,额娘心中深重的抗拒与回避。

一个小孩子都心知肚明的事情,塔娜又怎会不知?

这些年不曾相见,却仿佛有根无形的线将他与她牵在一处。很多时候她也不禁会想,心中那道墙,到底真是确有屏障,还是,仅仅假装出来的不在乎?

年年初雪,她的院中都会多出来一个胖嘟嘟的雪人。起初青竹支支吾吾,还说是小桂子堆的。有一年她起得早,远远的便看见呵着白气双手通红的小桂子,气喘吁吁、费尽力气也垒不起一个跟他一般高的雪人,皱着眉坐在地上愁得直叫唤。

她联想到恰好出征在外的还勃烈,便什么都清楚了。

还包括她院里被风掀开的窗户纸,总会有奴才第一时间过来换掉;再来是她爱喝的酒,竟然会越喝越淡,到最后直接变成果子酿;甚至她生病的时候,喝了药沉睡的半梦半醒间,迷迷糊糊总能看见屏风后面立着个宽厚高大的身影,让她感到温暖安心。

这些年来,他同她之间,仿佛有种了然于胸、心照不宣的默契。他向来迈步上前,是她一再退却。所以两人之间的距离,看起来似乎变了,又没有变。

塔娜想着心事,小姑娘已经凑到她怀里来,扯着塔娜的手臂撒娇,带着央求又问了一遍:“额娘,您就陪我去嘛……”

塔娜低头,手指轻轻触碰到她的小手,心中一软。

她缓缓应道:“我知道了。”眼见小姑娘面上绽出欣喜,以为她会答应。但塔娜却摇摇头,抚上伽儿的小脸,“额娘就不去了,伽儿乖。”

小姑娘眼中的光火骤然黯淡。塔娜无法视而不见,却只是别过头去,再不发一言。

等伽儿去过了戴花节,回来时,盘起的乌发上插了朵盛放的芍药。小姑娘欢喜极了,走路蹦蹦跳跳,根本藏不住心底的雀跃,连四周空气都被她的欢愉点亮。

塔娜站在树后安静注视着,心中微微一动。本以为伽儿会欢快地跳进门来,可小姑娘走到门前,表情却瞬间凝重,无忧的笑容迅速消失得无影无踪。

只见伽儿故意将脚步放慢放轻,转身坐在了石阶上,双腿无意识地晃动着,眼神迷茫。塔娜凝着她的背影,那份难以掩饰的失落显而易见。原本该是属于她的快乐,此时却像是被无形的重担压垮。

伽儿想要得到额娘的肯定。可是,她的额娘都不开心,她又怎能如此的兴高采烈?

所有的喜悦,都变得奢侈。

塔娜将这一切收进眼底,心中愧疚翻涌,酸楚凄凉。内心仅剩的柔软之地如同被针扎那样疼痛,她却没有办法走过去抱抱伽儿。

都说向阳花木易为春,女儿跟着她,却从未得到正常的关怀和爱,只有不为人知的苦楚。

天底下有哪个女儿家不爱美呢?伽儿静静坐了一会儿,又起身走向旁边的浅池。池水映出她的脸庞,小姑娘左看右看,伸手去摸头上的鲜花。她对自己笑了一下,笑意中却透着空洞,既开心,又失落。

塔娜不忍再看下去,转身回房。她不清楚,在那一天,伽儿就那样望着池中的自己,到底是下定了何种决心。

有道是,最是人间留不住,朱颜辞镜花辞树。

有道是,纷纷世事无穷尽,天数茫茫不可逃。

关于伽儿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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