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顺着影子往上看,只见大开的店门正中,一个彪形大汉在门口停顿片刻,而后大步往里走来,冲里面嚷了句,“把你们店里最好的酒菜上来。”
宋玉昭正要收回目光,余光却又瞥见那大汉身后,一个面白如玉的俊俏少年正从懒散恣意地朝里迈步。
那少年不过弱冠之年,个子很高,洁白如雪的狐裘松松垮垮地披在肩上,露出里面精致的宝蓝色金丝镶边长袍。
他身形纤长匀称,不比方才那大汉般魁梧壮硕,在地上映出的影子也显得瘦长许多。
他头顶碧玉冠,腰束玲珑带,宽大的衣袍恰到好处地将他包裹其中,脑后被束起的墨发随行走间轻轻飘动,精致贵气。
宋玉昭仍是侧目打量着他。
以他的样貌气质和打扮,或许在京城只是个家中有钱的公子,但在当下这个鱼龙混杂,挤满了风尘仆仆行路人的客栈中,就显得十分突出了。
更难得的是,这样招摇而挑人的衣服穿在他身上,却并不显得喧宾夺主,反而将他衬得愈发丰神俊朗。
他走到门口时,也和前面那大汉一样顿了顿脚步,察觉到众人的目光都聚集到自己身上,他也不躲避,抬眼大大方方扫视一圈众人,捏着折扇作势向众人抱拳。
“诸位晚上好啊。”
末了又像是注意到宋玉昭的目光,朝这边扬唇一笑,一双神采奕奕的眸子愈发明亮。
“美人姐姐,要下来同饮一杯吗?”
宋玉昭面上终于有了反应。
她闻言横眉一挑。
哪来的开屏孔雀?
随即冷哼一声,心道,罢了,不过是个臭不要脸的浪荡子。
眼见自己热脸贴了冷屁股,那少年也不恼,自顾自收了折扇,与那那彪形大汉一道找了个桌子撩袍坐下。
店小二瞧见他,立刻如见了财神爷般迎上去,“呦,原来是沈公子来了,今日还是老样子吗?”
少年从腰上解下钱袋,随手将钱袋丢给小二,“给九爷多上些酒肉,我嘛,还是老三样。”
楼下又热烘烘闹起来,像是方才的热闹根本没被这小小的变故打断过。
宋玉昭淡淡收回视线,懒得再看他。
这一番折腾,她也看这下面也没什么好散心的了,不如回房间去。
思及此,她索性转身往上楼,走了几步又想起什么,停下脚步侧身对青檀道,“青檀,去通知茂平他们,明日一早随我前往毓门关。你不会武功,便留在此处,等兄长到了与他说明原委。”
青檀点头应下,“是,奴婢这就去告诉平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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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未至霜降,北方的风便已经清寒刺骨了。
从京城来时穿的那身轻便的衣衫到云锦客栈时还勉强凑和,可离开云锦客栈,再往北翻过九岐山后,即便换上了厚重的冬衣,也只能感受到凛风刺骨,寒意欺身。
宋玉昭从府中带来的侍从不过百人,却个个精干。
从云锦客栈到毓门关百余里的路程,他们从清晨出发,原本大半日便可抵达,谁知翻过九岐山后忽然变了天,淅淅沥沥下了一阵小雨,阵阵寒风吹过湿冷坚硬的地面,竟像是要结冰,他们紧赶慢赶,终于在在天色将暗之时抵达。
距离毓门关还剩十余里时就已经能遥遥望见远处的烽火,再走近些,便碰见了三两结伴四处巡视的斥候。
“来者何人。”
夜色昏暗,斥候们只见高头大马上是个身形稍瘦的欣长身影,整个人被宽大的披风包裹在内,却迎着猎猎朔风将脊背挺得笔直。
她从腰间取出令牌,声音清脆,“我是怀远大将军宋彻之女宋玉昭,有要事相报。事关重大,还请速速通禀。”
斥候一路领着她走进怀远军大营,穿过一排排整齐林立的营帐,在宋彻帐外停下。
几名副将正在内议事,宋玉昭就站在帐外稍候。
她垂着眼眸,面上看不出情绪,等候的间隙用指尖有一搭没一搭划过腰间长剑。
这里一日前刚和羌人打过一场,军营中灯火通明,偶有几队眼熟的将士从帐前经过。
“小将军?小将军何时回——”
一道略微熟悉的嗓音惊了一句,就被旁边的人打断。
“嘘!小心挨罚。”说罢便拽着身边之人匆匆离开。
又过了好一会儿,营帐的帘子被掀开,几个身着重甲的将领从中走出来。
宋玉昭抱拳一一行礼。
“阿玉?你不是在京……”
“咳咳!”为首的康瑞出声打断。
他是宋彻身边最得力的副将,连忙给身边的几人递了个眼色,而后顶着几道疑惑的目光对宋玉昭道,“阿玉,几位叔伯还有军务在身,得先走了,咱们改日再叙旧。”
说罢便带着几人逃也似地离去。
帐外的守卫接了宋玉昭递来的令牌入内通禀,不多时便放她进去。
“父亲。”
宋彻负手站在沙盘前,脸上的皱纹比她印象中多了几道,身上的气质却浑然未变。他闻声将目光从沙盘上移开,望向宋玉昭时面上表情依旧沉沉,浑身的凛冽杀气却不自觉淡了几分。
二人目光相触,她下意识要行下级对主帅的礼,却又忽然想到什么,干脆在将手放下,站在原地等宋彻开口。
宋彻盯着她,“你来干什么?”
宋玉昭开门见山,“军中有细作,我来提醒父亲。”
“军中的事不用你操心,有没有细作我比你清楚。”宋彻收回目光,冷声道,“今日在军中歇一晚,明日一早自己回京去,别再像上次一样。”
宋玉昭无声握拳,想到一年前之事,再开口便多了几分赌气的意思,“像上次一样?如今我已经不是军中之人,父亲难道还要再赏我一顿军棍不成。”
那时有朝臣提起了先帝赐给她和景安郡王的那桩婚事,引得朝中议论,此事传到宋彻耳中,他立刻提出让宋玉昭回京待嫁。
她自然不愿。
于是五十军棍打掉她半条性命,也打散了她对父亲的最后一丝眷恋,让她心灰意冷自愿卸甲回了京。
前世她从那时就再未见过父亲。她成婚时父亲在边关征战,父亲伤重难愈时她被府中琐事缠身,亦未回京在前照料,以至于她至死都未能解开与父亲之间的诸多龃龉。
可是这一世她不愿再如此。
“你也知道你已经卸了军职,你又能有何身份留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