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半晌,林停晚豁然起身,拿起架子上搭的外衣就往郁熠朝身上套。
“什么?”郁熠朝看不到,挣扎未果,任由摆布。
“你不是想了解我,带你去!”
如果让陈丰安和袁医知道郁熠朝在眼疾发作,完全看不到的情况下,三更半夜,当街纵马,两个老头可能还没来得及生气,先吓晕过去。
林停晚拥着郁熠朝,从至居里挑了一匹看上去最健硕的马,在空无人烟的大街上驰骋。因为夜里封城,林停晚不知从哪里找到了出城的小路。
羊肠小路泥淖曲折,周边时而乱石嶙峋,时而陡峭狭窄。但是林停晚驱马急促,马匹不要命地往前奔驰。
郁熠朝不知道林停晚给他穿了哪件外衣,如果是白衣,那溅起的泥点子已经把衣服毁了。
他感觉路越来越宽,应当是已经出了城,马的速度也越来越快。随着马蹄践踏而过,许多像是架子一样的东西哗啦啦落地,有时也是木板掉落,有时是铜盖,还有许多分辨不出的东西稀里哗啦地被驰过……
林停晚纵马的技术很高,但是马速太快,偶有的避险和马失前蹄都会被无限放大,加之全凭感觉的郁熠朝身上,简直是剧烈的刺激冲击。
马蹄踏落和嘶鸣声传来,有阵阵回声。他们来到了山崖。耳畔的风越来越大,他的心猛烈跳动,不由自主地抓紧缰绳,似乎有所预料,他一个瞎子也闭上了眼睛。
林停晚在离悬崖一步之遥的地方拉停了马。
马匹累地虚弱惨叫,堪堪稳住蹄脚站定。郁熠朝理解了玥然没骗他,再好的马也禁不住林停晚这么跑。他缓缓睁开眼睛,长舒一口气。
“郁熠朝。”林停晚的声音自他身后传来,夹杂着夜风和山地的寒凉,“你身前是悬崖。”
“身后也是。”
他自出生起便是无尽的深渊,注定要把所有走近的人拉入万劫不复。才只是年少的短短相遇,就已经让人惨遭迫害,再接近,怕是要粉身碎骨了。
郁熠朝又恢复了往日的温和,他的眉眼温柔起来,可惜今夜无月,不然映着月光,必然是万分风流。
“林停晚,我眼瞎,你把我带到这来,也得送回去。”
林停晚默不作声。
“而且,你不该挑我眼疾发作的时候纵马向崖,我看不到,起不到威慑作用,我还会不死心。”
“还有就是,你要把我的腰勒断了……”
林停晚空白片刻,撒开了单只环在郁熠朝腰上箍得紧紧的手臂,他手心被汗水浸湿,全都蹭在郁熠朝的衣服上,不知道那人有没有感觉。又沉默片刻后,偏头向地面。
郁熠朝觉得好笑,就算看不见,想也能想到林停晚尴尬又倔强的神情。他其实想要林停晚多抱自己一会,但是奈何对方太用力了。他比自己紧张,可能担心护不住自己,也可能担忧自己会却步……想到这里,再大的怒火和不甘都化作了阵阵心疼。
“我不告诉你,是怕你自责。”郁熠朝的话轻轻落下,温柔地像是柔软的云朵,“我母亲的事情,不会因为我的眼疾与否而改变结局。她做了她认为正确的事,也得到了应有的结果,仅此而已。”
直到回到客栈,林停晚都沉默无言。郁熠朝也不着急,继续恢复了争吵前的坐姿,两人在床沿静默。
“阿嚏!”郁熠朝虽然不想打破沉默,但是刚才的狂奔确实对他当下虚弱的病体有些不良影响。
林停晚如梦初醒,他登时弹跳起身,“喝药!喝药!”,边走边神神叨叨地找药。又在看到桌上都是凉下来的药碗时,默默去了后厨。
“哎,林大人,你怎么在……”
聂鳌一句话没说完便被旁边的华宿迅速拉走,前者摸不着脑袋,疑惑地望着华宿。
华宿伸出一根手指,一脸天机不可泄露地讳莫如深:“这个世道中,没有什么是睡一觉解决不了的。”
聂鳌:“睡觉?”
华宿:“睡觉!”
林停晚拿出做下人的精神伺候郁熠朝,端茶送饭,连药都亲手喂到嘴里。被郁熠朝挡下了。
“一勺一勺喝,你是想苦死我。”郁熠朝感受着他殷勤地侍奉,着实想装模作样地享受享受,奈何喝药是真的无福消受,便自顾端起药碗一口闷下。
病症过多,已经断续喝了三碗,郁熠朝知觉已经麻木。而且治眼睛的药是陈丰安带人刚从西北山峰上采下来的,要人命的苦。
然后他感觉有勺汤水送来,不假思索地进口咽了下去。梨子的甘甜瞬间驱赶了清苦,仔细回味还有淡淡的茶香。
“上次糖吃完了,我改日去买,先喝点梨汤凑合一下。”
如果这叫凑合,郁老板愿意天天凑合。
药也服下了,苦也祛尽了,郁熠朝无奈提醒:“我想休息了……”
林停晚:“哦,是到时候了。那你往里靠靠。”
郁熠朝:?之前上赶着你不同意,怎么我瞎了又要主动留宿?
“阿晚,你知道什么人才同塌而眠?”
此话一出,林停晚心里好不精彩。他先是想着这郁熠朝真是大惊小怪,又不是没有一起睡过,在泾关怎么也没这么多事。特殊时候应个急怎么了?然后他开始仔细思考这句话。“什么人才同塌而眠?”什么人?当然是夫妻。等等,夫妻……
难怪他之前有条件的时候都拒绝和郁熠朝一起睡,是怕发生什么难以想象的事情?
等等等等,不一定是夫妻,谁说兄弟就不能睡一张床了。这床这么大一张,他留个宿不是很正常?
那之前他为什么觉得不行?
不是,我怎么老和自己较劲,别再想那天拒绝郁熠朝的事情了,我一个朝廷要官,拒绝一个商人的逢迎示好有什么不对劲?
没有不对劲,很合理。
他好不容易说服自己,又关注到了“同塌而眠”上。
为什么郁熠朝今日突然说出这样的话,他怎么就不能和我同塌而眠了?他在担心什么?在害怕什么?怕我会做出些什么逾矩的事情?逾矩的事……
他从思绪里拔出头上下打量郁熠朝。郁熠朝坐姿挺拔,即使眼睛无法视物,仍旧俊朗如玉,气质宁和,泰然自若。他的发髻已经散开,发丝垂落到肩膀浅绿色中衣上,和着顺滑的料子铺泻而下,浓郁的自然草木气息混杂着药味将他包裹。
林停晚刹那心脏狂跳,比纵马时还要激烈。他有些心虚,虽然郁熠朝看不见,但是听的到,他这样反常的心跳,肯定会被发现。于是他一边不明所以一边担惊受怕,结果就是心脏跳的更快了。那种感觉,他以为自己要窒息,但是眼睛还是不由自主地去描摹。
郁熠朝眉眼如星似月,鼻梁高挺,下颌流畅,因为喝了很多汤水药水,他的唇有些水润……
我疯了!
这是林停晚的第一个念头。紧接着是第二个:
看起来很好亲……
难怪郁熠朝要提醒自己,以前他正常的时候还好说,现在如果自己想趁人之危,很有可能控制不住。这真的——
“确、有、必、要。”他一字一顿。
郁熠朝听不到林停晚的心声,甚至看不到他灼灼的眼神和轻滚的喉结。他有些失望,以为林停晚会推诿停留片刻,结果那人毫不犹豫地撤回去了。
自从被提议试探以来,他总共试了五次,前三次不论,后面分别是在狱中抱住人和今天的言语,结果五次似乎只有第四次小有成就。那也是在刘家庄的基础上……
林停晚当即起身,为了掩盖自己不安分的龌龊心思,他倒打一耙:“怕你半夜起夜摔着,不行算了,我睡地上。”
就是不走。
郁熠朝无奈,向后挪身,拍拍旁边的床位。林停晚勾起唇无声地笑了。
他脱下外衣和鞋子准备躺下,郁熠朝还能感受到轻微的光亮,问:“不熄灯?”
林停晚想起华宿的话,那并不像是骗人的。郁熠朝平日睡觉确实掌灯而眠。许是感受到犹豫,郁熠朝主动解释:“我视物有碍,但是对光线能些许分辨,掌灯是安慰自己的。你和我一起睡的话,不用拘束。”
雷声乍起,电闪雷鸣,而后闷了一天的雨终于瓢泼而下,迟来的骤雨攒足了劲,落在屋舍和青石板上,砸出成片平淡起伏的曲律。
郁熠朝一个没忍住,把人圈进了怀里。
林停晚根本睡不着,当即警铃大作。换做平日,他可能会毫不在意,甚至还要伸出腿搭在郁熠朝身上。
但此一时彼一时,此时的他犹如一个鹌鹑,靠在郁熠朝身边老老实实,手脚蜷在身体两侧,多一点都不敢伸出去。生怕自己一个情不自禁犯错。
郁熠朝低沉的嗓音混合着清脆的雨滴在他头顶响起:“下雨了,有点冷。”
“嗯。”
林停晚如释重负,又有些五味杂陈的失落。难言的感情绕晕了这个从来没有此等诡异经历的人。
不知为何又与自己较起了劲,林停晚在心里嘲笑自己一番,然后将这些问题借着大雨嘈杂的声音全部淹没。
他缓解了一下僵硬的身体,调整躺下的姿势,伸手搭上了郁熠朝的脊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