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回过头,问谢昀川道:“怎么了?”
谢昀川不知为何眉头微蹙。
素来沉稳镇静的人竟难得有半刻失神,他微晃了晃头,将那股心底莫名翻涌的躁意捺下,黑眸复作轻澜难起的深潭。
“没事。”
谢昀川抬眼再看前方,转腕将臂间银丝缠得更紧,道:“跟紧我。”
薛成瑾点点头,自是不会在这种时候生出什么其他的主意。
他轻抚上自己的左胸口,想按平那颗震跳异常蓬勃的心。丝帕之下,鬓边渗湿的丝料都在颊边漫透出隐约形状。
可能是因为周遭太静了,反衬出他心振地聒噪难安。
这一次,没有人再主动上前触动那株含苞的彤陨玉。
贺景瑜与贺泓依旧不见踪影,然只要两人不再遇见坠谷般的突发急情,由贺景瑜强控拍晕贺泓,带他出境离开也并非难事。
贺珺凝视这株灵草良久,轻而缓地,提起自己手中那柄细长的水蛇剑。
薛成瑾正不明她要做什么,只见贺珺踏前半步,蓦然翻腕划出两道长弧般的精锐剑气。
剑气一左一右,沿花叶边缘飒削而过。
叶上凝露陡然一颤,霎时有半颗消散不见,被剑意蒸腾挥尽。
见此情状,贺珺不由松缓半口气。
詹月衣沉吟片刻,同样是挥扇引出数种法诀。
五行术法皆试,这株彤陨玉好像真的无害一般,毫无任何反应。
贺珺焦心同伴安危,此行使命亦不可不达。
众人对视交换过眼神,贺珺微颔首,将水蛇剑收入鞘中。取出他们早便备好的黑石长盒,要上前取草。
她每一步都落得极轻,又踩得极稳。青苔在她靴下软陷半寸,小叶上的水意将靴上绣纹染湿。
贺珺不曾分神去留意,只是沉息地握住玉铲,将尖头缓慢插入彤陨玉的根茎在处——
众人的呼吸霎时都骤急片刻。
……所幸,无有变故发生。
薛成瑾缓缓吐出胸中浊气,庆幸道:“还好还好,这株真的彤陨玉总算不再折腾人了。”
谢昀川抱臂执剑,虽未开口,臂上紧绷之势亦有松卸。
贺珺初碰无恙,再下铲时动作俨然快上许多,对取草一事驾轻就熟。
詹月衣终能放下心,和扇拍在掌中,慨然道:“此番寻草,也算是一波三折了。”
“虽还未找到贺家两位师兄,不过以他们修为,应当还是能顺利出谷吧。”薛成瑾思及未见下落的两人,不由念起道。
“我见领头的那位贺仙友行事果决,游历经验颇丰,想来应是能控制住另一位,先行离境而退的。”
詹月衣道,“这异香非毒,只是会乱人心神。就算他们没有清心露,若静心以灵力涤清浊气,游走一周天也能短暂抑住,时间足够出谷。”
“那就好。”薛成瑾点点头。
山包上还有数种灵草抽芽,他见之不由想起药园师兄与谢昀川的二八分成交易,一拐身旁的人道:“谢昀川,这里还有没有师兄让你采回去的灵草,要不要趁机也挖了带走。”
毕竟这人入境的首要任务是赚灵石。
“不必。”谢昀川摇头,“没有图鉴上所画的灵草,这些几乎都未成熟,强采售价也不会太高。”
薛成瑾“哦”了声,方又想起药园师兄入境前的种种叮嘱,环顾四周荒芜,不由道:“咦,我见周围也没什么动静呀。师兄不是说,这草要成熟时,周围还有凶兽盘守么。”
雾海蜃景消后,山谷真貌近乎枯泽。
此处近可以说是穷山恶水,自也少有鸟兽痕迹。
薛成瑾自顾地琢磨出个理由道:“兴许是这株草生的位置太好,除了异香有些折腾人,倒也没被什么恶兽惦记上呢。”
也不知回去与药园师兄说时,他会如何反应。
正当此时,坡顶收草入盒的贺珺开了口。
“这朵花……”
闻声,三人皆将目光投去。
黑石长盒的滑盖半开,灵宝的根须被几近完整地从坡上取出,繁细的根系保存完好。
就此封盒待回,其效近能被完整保留。
只是……
贺珺的声音生紧发涩,似是被某种情状骇住一般,强捺心神震然地掠字出声。
她缓抬起腕,那株花苞绽燃的灵草从掌间袒露——
“彤陨玉……开花了。”
贺珺唇色微白,翦水瞳中震色惊荡不已。
以她筑基后期的修为,竟在凝神取草间全然不曾注意到彤陨玉是何时开花的。
众人说话不过几息。
花开莫非在……一瞬之间?
薛成瑾全然愣住,半晌才张口道:“谢昀川,你还记不记得,药园师兄说……花开之时,会如何?”
“不知道。”谢昀川怀中抱剑,惯常使剑的那只手不由下意识地虚握。
这是剑修预感不妙时,下意识地拔剑反应。
薛成瑾喉间谨慎地微动一遭,缓缓开口道:“我觉得,要不……”还是先封起来为好。
然他话音未完,只觉眼前的贺珺在他视野中忽然矮身几寸,连带手中开花的彤陨玉都在下落。
薛成瑾猝然醒神,不对。
这不是贺珺的身量骤变,让他倏忽看花了眼。
满目天地移位。
这是整片大地在寂然中震颤!
山间忽有鸟雀惊飞,引众人闻声回望。
只见四面群山上以枫红为始,不知何处骤聚而起的灰影如潮过境,自山巅群枫疯涌而下。
林间生机勃色转瞬便被灰海吞没,相隔百丈都能见到激起振荡的尘烟。
再熟悉不过的灰潮阴霾直呈四人面前。
詹月衣脚下步法稳住身势,分明到了这种节骨眼上,他还有心提起薛成瑾说及师兄的那几句话:“薛兄,看来你们山庄那位药修说得不错,彤陨玉成熟时,果真有恶兽盘守。”
“只是这兽的数量呢……未免就有些多了吧。”詹月衣闲话间已四指抵扇,满面星宿尽亮,术法灵力毫无保留地灌彻其间。
身旁,谢昀川提剑待发。
薛成瑾缓起抬头。
——整座山谷轰然震颤,好像从荒古漫长的沉睡中苏醒。
就在他们正对的这座山壁。
崖上枯松猝然摧折,枝干张裂迸出刺耳之音。
山体间似有庞然大物在朝外拱动,漫山砂石飞溅,暴起的尘烟阴蔽了半片天空,俯落的黑云沉坠在每一个人的心头,如塞鼻息。
苍穹之下。
一只巨眼从石缝中无声睁开。
山的巨眼不见喜怒,只居高临下俯瞰地上蝼蚁。
与巨眼相视的刹那,薛成瑾从头到脚僵若磐石,冷汗瞬湿了背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