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
裴砚轻声唤了一句。
李昭宁却根本听不见裴砚说了什么,她的脑中历历在目的是睿王和民众信任的眼神,是百官津津乐道的百年基业,是无数百姓黎民争相传唱的圣主明君……
滔天的洪水狠狠地在她脸上扇了一巴掌。
她的盛世,就此毁于一旦……
耳畔传来呼啸的风声,落入李昭宁心底却变成了铺天盖地的抱怨和咒骂,自民众和盯着她的官员口中喷涌而出,似岩浆、似暴雨一般将她淹没。
而那如潮水般汹涌的咒骂声中,突然闪过一个熟悉的脸。
是睿王。
那双盛满包容和爱意的眼眸也在一瞬间变得森冷肃然,如一盆凉水般将她从头浇到脚,叫她遍体生寒、如坠深渊,又似一支巨大的骨钉般牢牢地扎入她的心脏,却连一滴血都渗不出来,只是暗暗地随着心脏的跳动越扎越深,越来越痛……
“对不起……”
李昭宁的声音陌生而缥缈,好似一个行将就木的尸体一般干涸灰败,而眼神也如槁木死灰一般再也没有任何生机。
“昭宁?”
裴砚抬起头看她,她眼底灰暗落在他眼中时,心脏猛地一沉,几乎是立刻上前将人抱在了怀里。
而李昭宁却被这湿淋淋的触碰惊得浑身一颤,惊恐地伸手推开了他。
那一瞬间笼罩又在下一瞬消散的淡淡柑橘香乍然涌进她的鼻子,顷刻间带回了些许神智,而裴砚那双凝满担忧的眸子这时才真真切切地落在了她眼里。
她眨眨眼,走上前轻轻地拉过裴砚那只软软垂着的胳膊,凝眸看了看,便一把握住了他的手腕,飞快地向前走。
裴砚也任由她拉着,穿过暗影幢幢的小巷,往大道上走。
而两人一路途经之处,或有惊恐的民众为淹死的亲人抱头痛哭,或有焦急的父母子女为失踪的家人奔走打听,所过之处,无不是哀鸿遍野,哭声阵阵。
那些声音落在李昭宁耳朵里,就算过了很久很久,也似缠身梦魇般萦绕在脑中,经久不散。
*
李昭宁回宫后,立刻召集朝中要员于延英殿商讨救灾一事,好在官员们都闻声而动,诏令下达的时候,多数人已经等在了宫门口了。
不多时,睿王和段月也都赶到了延英殿。
一番讨论,众人很快便确定了救灾方案,便纷纷领命而去,偌大的延英殿也只剩下李昭宁和睿王两个人。
“李明泽……”李昭宁垂着眼睛,缓缓开口。
“他会水,已经回驿馆了,”睿王望向垂着头的李昭宁,“你不放心的话,明日可以去看看他。”
“嗯。”李昭宁的眼睛盯紧地面,目光从一块砖石挪到另一块砖石,却始终不肯抬头。
睿王望了她许久,终究还是轻轻地叹了口气,站起身,拱手向她行了个礼,便转身跨过门槛走出了延英殿。
而沉重的雕花木门合上的那一瞬间,李昭宁却突然像是虚脱了一般,上半身砰地一声砸在了桌面上,脑袋埋进铺天盖地的奏折里,满鼻满脸都是纸墨香。
而她闹了一整个通宵的脑子也终于因为这浓郁的墨香气渐渐地平静下来。
似乎是鬼使神差又似乎是命中注定,李昭宁从堆成小山的奏折中爬了起来,拿起一只笔,蘸上墨,竟然就在书桌上松松垮垮地铺开的地图上写起字来。
没有章法、没有思路,就连笔画都回到了最初的歪歪扭扭丑陋不堪,如同一个拙劣的渔夫光着脚走过泥泞湿滑的沼泽,可是她的手似乎被什么东西牵引着一般,只是一味地写,字迹如洪水般喷涌而出,一泻千里。
而李昭宁那颗被江水冻僵的心脏也渐渐地被这些字迹填满、浸润,字句吐纳之间,风云浮卷,神与物游。①
直到她放下笔,才发现握着笔的手早就因为用力过度而指尖泛白,手心更是浸出了一层厚厚的汗,而额角、后背更是被汗液浸透,如同被一盆水浇透一般湿淋淋的……
可是她却不再感觉到冷了。
阳光穿过云层透过窗户照在李昭宁肩头,那光亮破天荒地直达她眼底,如同一簇火星般顺着她的血液筋脉蔓延至全身,直令她呼吸急促、指尖颤抖,连心口都微微发烫。
她蓦地看向窗外,一只燕子正停在檐下,正追逐着迎风缓缓翻滚的柳絮,一蹦一跳,生动而鲜活。
李昭宁收回目光,缓缓站了起来,“赖尚宫。”
赖尚宫缓缓从外殿走过来,抬头问:“陛下?”
“替朕更衣,去麟德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