继仁的先生姓温,讳德述,是个穷举子,因上京城会试不中,滞留在青云府。原先被左员外请在家中教儿子读书,讲定一年七十两银子,四时八节另有礼物馈赠。渐渐的,左员外就怠慢起来,先是饮食克减,言语上也露出些刻薄意思,家下人也在温举人旁边说道:“先生若是少要些束脩,我家主人还情愿长久请先生在家。”
德述听了这话,心中好笑,翌日辞了左员外,卷了铺盖,着人搬在土地庙中。知观听说了,慌忙到土地庙中相请。德述见他一个知府老爷,这般肯下气,毫无一些儿官架子,除一年给一百两银子外,四季各一套衣裳,比左员外家还高些,心中很愿意,当即就允了。知观慌忙吩咐家人打扫了一处院子,就做德述讲学和下处。
德述早听说知府家的二公子聪颖过人,只是不曾听见人说大公子学问性情如何,等见了面,见是一位俊秀美貌少年,周身装饰华丽,却无倚势傲人的态度,心道:“看他态度,还是个知礼的人,若是遇见那等仗势欺人的,就苦死了。”
德述受了拜师礼,就在东边书房中教继仁读书。继仁虽然资质平平,但胜在用心,读书这件苦差事,非死功夫不能有寸进。德述爱他刻苦,就愈发用心教导,不上一两月,继仁气象大胜从前。知观见儿子自从跟着德述读书,把从前那浮浪子弟气息不但涤荡干净了,行事也稳重不少,心内喜道:“这个儿子一向是我的心病,从前我不大管教,又被姨娘教唆坏了,如今跟着这位温先生,把从前的旧习都改过了,长此以往,功名是不愁的了。”
知观起先还日日看继仁的文章,后来忙于公务,又见继仁刻苦,慢慢的变作两三日看一回,及至半月看一回,渐渐就不看了。德述虽然用心教导,奈何人的才智有高有低,继仁在家苦学半年,学问上并无大进益。德述在许府这些日子,早看过继忠的文章,见他小小年纪,文章却老成,不论什么题目,下笔总是切中要害,有时连自己也拍案叫绝。又想到自己学生,嫡亲的一对儿兄弟,别的还罢了,唯有学问上,一个难掩灵气,一个却似枯木。
这日过了午,德述午睡才起,正坐在外间椅子上醒神,忽然见知观进来,慌忙起身。
知观笑道:“连日公务繁忙,也不曾到先生这里,罪过罪过。”
德述笑道:“老大人言重了。”
说着分宾主坐下,小童送上两盏茶。
知观道:“这一向犬子读书还用心么,我几次要看他做得文章,因为事多混忘了。”
德述道:“自我来贵府授课,大公子一日也不曾告假,每日在这书房里一坐一整天,真算得上十分刻苦。”
知观道:“可有文章么,劳先生取来一观。”
德述道:“有,有。”起身去书房案上拿了一叠纸过来,说道:“这些题目都是这几日出的,学生今日送来,我才看过。”说着递给了知观。
知观接过来,先看头一篇,题目是《人恒过,然后能改》,这正切着去年柳家的那一场事,知观见做得中规中矩。又看下一篇,是《孝悌也者,其为人之本与》,愈发不中用了。知观将剩下三篇看完,将纸放在桌子上。
过了半晌,说道:“这样文章,恐怕离功名还远得很。”
德述笑道:“读书原也不必为求功名,只要明事理,书就不算白读。况且令公子青春年少,只要肯虚心,不愁将来不中。”
知观道:“今日来,其实是有一事相告。圣上今年加开恩科,文书昨日行到本府,我一夜思想,意思要犬子下场试试。我这把岁数,膝下只有两子,忠儿我是不操心的,唯有大儿子,心性不定资质驽钝,只怕他走错了路。我本想着读书半年,无论如何文章也该有些进益,如今看来这条路竞像是有些走不通了。”
知观自进来,话里话外对继仁的文章总是贬的多,褒的少,德述心中就有些不自在,只不好说出口。这时候又听见这话,吃不准知观的意思,也不好接话。
知观见德述不说话,知道误会自己意思了,忙笑道:“先生不要多心,我并无别的意思,只是我心中烦闷,忍不住就说些牢骚话,先生勿怪。”
德述笑道:“老大人忧心令公子的前程,这是人之常情,但读书不像别的事,急是急不来的。老先生想让令公子下场,这也没什么,中或不中都在各人造化,天下人读到五六十岁还做不到举子的也大有人在,难说令公子将来真就没有这个福分,老大人不要过于忧虑了。”
知观说道:“先生的话我何尝不明白,难道我就糊涂到这个地步,连这个道理都不懂么。不瞒先生说,我这个儿子,很有些个不成样子。去年为着读书的事我很生了一场气,不准他出门,与功课上紧了又紧,不过是要他断绝那班狐朋狗友,往正路上引他。你看他乖觉,不过是因为我日前发了恁一场脾气,近来又没有个好脸色给他看,所以他才不敢放肆。但我有些松动的意思,他就故态复萌了。我想着他中了举,日后也好奔个前程,这总是正道,如今看来,于功名一途上,他竟是没指望了。”
德述疏阔惯了,一向不十分看重名利,今日听知观张口前程闭口仕途的,心中有几分厌恶,只是面上不显出来。又想到,如今的人,真是好笑,自己富贵了不算,还是想着子子孙孙千秋万代的荣华富贵。许家这样门第,子孙就是不做官,守着祖产,做个乡绅人家,也是逍遥自在,许大人还不满足,非要儿子一个个都飞黄腾达了才称心如意。殊不知,人就是存了这样的想头,到最后才弄得身败名裂,竹篮打水一场空。
其实这也怨不得知观,只因为继仁这个人是成不了事,守不住祖产的,若是继仁像继忠那样,行事规矩,明理知事,知观又何苦一定要替他挣前程。
德述笑道:“老大人太过远虑了,不如今科让他下场试试,中或不中,权当去见见世面。”
知观说道:“只得如此了。”
又坐着说了一会儿话,知观告辞出去,德述起身送到大门外,才慢慢走到屋中,叫过小童,吩咐道:“去前头告诉你们大爷,说这几日午后也过来读书,不必等我歇过中觉后才来。”
从这日起,继仁每日早起迟眠,只把心放在读书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