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完,师傅一甩手梗着脖子愤然离去。
苏砚白簪好最后一支钗子,在穿堂风敲打的鼓点里,踏着碎步出了场。
红唇启,腔调如莺啼自喉间婉婉滚出。台后无伴奏,台前无看客,他仍然在唱,且执着,就连每一抹眼神都要尽力流转到最好。
他生来就是要唱戏的。就连自己都始终如一地这样认为。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
挑指,身柔柔斜过,探颈,侧脸往下延伸,滑出一道利落而柔和的弧线,目光微微闪烁,当真如蝴蝶欣欣然地寻着花。
“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1】
手腕翻转,以掌心远远地虚拖脸,云袖随着身躯环转,一圈过后,流转的眼神牵动头扬起。
台下出现了一人。雪中,直挺地立于红凳间,一双眸子,两团火球,正灼灼地凝望自己。竟一动也不动,就像是一座天地刀斧细细雕琢出来的艺术品。
刹那间,声音不住抖了一瞬。回望着男人,他下意识就想到了谢庭山。
仅仅只需他一个眼神。那双眼睛仿佛会说话,也能轻易看穿人的心思,似乎在告诉着苏砚白,不必怀疑,他就是谢庭山。
难怪旁人总说,何必要别人指点,只需自个儿,但凡亲眼见到他,就知道那定是谢庭山。
原以为的夸大其词,实际一点也不做假。
不过苏砚白当时没有过多关注,秉着该有的素养,继续进行着演出。
后半段,就这么于心里数着鼓点,真同杜丽娘那般,怀着惊梦时的怅然与眷恋悠悠地结束了。
一曲作罢,台下有且只有男人定定地站在那。
苏砚白向台下唯一的观众行完礼,却并不急着离开。
“唱得真好。”男人抬手轻轻地鼓起掌。
“多谢公子愿冒雪前来看戏。幸得公子赏识,贱伶不甚感激。”
男人身上穿的是黑色西装,外边披了一席同色的貂皮大衣,头戴的帽子也是黑色的,因而雪花铺在他身上异常显眼。
虽未得经常出走小院,苏砚白到底还是有些眼色,见多了看戏的名流之士,便也能识得男人身上的衣物价值不菲,不管是不是谢庭山,在权贵面前,他还是有意地放低了姿态。
“你叫什么名字?”男人笑着,且缓缓向台面靠近。
“在下苏砚白。”
“我叫谢庭山。”男人还是温和地笑着,走上台,与苏砚白离得很近。
“你戏唱得很好,这支《牡丹亭》是我这么多年以来,见到的演绎得最好的一位,没有之一。”男人继续说道,“我叫你苏老板吧,不必谦逊。”
男人的步伐走得很慢,风雪还是把他气息吹来,掀上全身。
或许不是雪里的风,而是那阵唤作谢庭山的风在拍打他的心。
真真是谢庭山出现了,那个日夜里遐想所敬仰爱慕着的人。
就像梦一样。是梦么?
苏砚白抬头看了一眼,男人笑得实在温柔,他受不住,又怯怯地偏过头,说:“实在不敢当,不过戏班里一个小旦角,公子叫我小苏就好。”
“那好,小苏。”谢庭山说,“你也不必总称呼我为公子,直呼我名便好。”
苏砚白紧抿着唇,未敢答话。
男人的声音清清楚楚地在耳畔响起。温热的气息也正在明明白白地告诉他,这一切都不是梦。
眼前之人,原来真的是谢庭山。
谢庭山把身上风衣解下,手一掀 ,稳稳地垂在了苏砚白肩头。
“谢公子,这万万不可。”苏砚上把脸回过,急着就要去褪肩上披风。
“这没什么的,天冷,你就安心披着吧。”
“没关系,我身为男子,自是能扛这些风霜的。”苏砚白执词。
谢庭山却笑说:“这件披风,不为女子,也不为男子,只是因为你。”
谢庭山的目光从他手上收回,身子稍往外退了些。
苏砚白也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脂粉盖不住的僵红色,使劲捏了捏,竟全然无知觉了,不禁窘然,面色也兀地红起,把手缩进了衣袖里。
“你有没有发现,今年的雪似乎比往年都要大。”谢庭山望着戏台外的远景,似乎有些出神。
戏台里的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在苏砚白眼里,不过是一曲反反复复地唱着,然后又延到另一曲再反反复复地唱着。
“有吗?”他也顺着男人的方向看去,白茫茫一片,只能望到雪纷纷地落着。
“大概是因为我心里也下起了雪吧。”谢庭山慢慢回过头,看着苏砚白说道。
自此,台上一曲作罢,台下一幕却在缓缓地展开。
谢庭山。这个先前只能从别人口里听到的男人,日后却时常出现在了戏台之下,带着那一身温和却又傲然的气息,那一双始终烧着火的眼睛,看着,也只看着台上的苏砚白。
冬天还未结束,两人就已做了爱人。这不是苏砚白单方面的遐想,是谢庭山亲口对他说的。
他说,砚白,我喜欢你,是想结婚的那种喜欢,我想和你在一起,你呢?你愿意么?
从别人口中听闻谢庭山名声的那一刻,他大抵就喜欢上了对方,这时当,他又有什么理由拒绝呢?
自然是毫不犹豫地点头同意了。
也许在外人看来,不仅仅是彼此都为男人的身份甚觉可耻,两人社会地位的悬殊,也实在无法叫人认可。
他也知道,这或许是一场注定没有结果的爱恋。
苏砚白不贪心,他只奢求一个冬天,一个冬天就好。
戏一直这么地唱着,两人也一直这么地彼此依偎着,尽管无人知晓他们的相爱。
不知不觉,一个冬天过去了,又一个冬天到来,天开始飘起了雪。
两人挤在一敞披风下,谢庭山一手揽过苏砚白的肩头,苏砚白则双手拉过他的另一只手,捂在自己怀里。
“去年的雪相比今年确实大了些。”苏砚白说,“不过今年的雪似乎更急,风也刮得厉害。”
谢庭山意外地没接话,眉头紧拧,似乎在沉思。
苏砚白便也没再说话,只是静静地陪着他。
半晌,谢庭山才缓缓叹气,忧心忡忡地说道:“砚白,边区传信来说,昨夜我方遭遇敌军突袭,伤情惨重,急需增员。所以我今天过来是跟你告别的,我待会收拾一番,就要南下了,也不知这战火什么时候才能停歇。”
苏砚白没接话,只是垫脚,在谢庭山唇上轻轻印下一吻,然后退出了他的怀抱。
屋檐下,两人对望,一人立于屋内,一人则欲将转身离开。
“一定要保护好自己。”苏砚白的身子不住往前探去,脚却又克制着立在原地,“我等你回来,就在这,等着你平安归来,等着你凯旋归来。”
“你也要照顾好自己。”谢庭山的眼睛闪了闪,雪花似乎很烫,把他的眼睛熨得发红,“我给戏院换了新的牌匾,你说,你喜欢梅花,我就提了一块梅香戏苑的牌子。等我回来,咱们就建新的戏院子。”
“好,我等着。”
“回来时,我还想听你唱《牡丹亭》,好么?”
“好。”苏砚白笑了笑。
纵使还有千言万语,此番此景,也只能再说一个好字。
男人冒雪而来,最终又踏雪而去。
这一次的冬天,很漫长,怎么也望不到头。雪愈发急促了起来,风也凶猛地刮着,看不见春天,终而也等不到了。
无论是春天,还是谢庭山。
始料未及,炮火伴着大雪轰袭了苏砚白所在的村落,什么都还没反应过来,便也同白茫茫的大雪一样,所有事物也看不到了。
一场战争,一风大火,一庭戏阁 ,一尊候归人,一个戏子,不过漫长岁月中的沧海一粟,在历史的澎湃风霜间,只需一夜飘雪,就能被无声息地被湮灭,无知觉地被遗忘。
不知在这场风雪里睡了多久,在多年后的某一刻,苏砚白却忽然了惊醒过来,似乎只是做了一场悠远的旧梦,然而,在睁眼的那一瞬,所有僵滞的记忆随即又接踵而至地涌进脑海。
凌乱的过往里,他只记得两件事。
唱戏。
以及他的爱人,谢庭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