闵碧诗立刻坐起身,刚掀开毛毯就被赫连袭按下。
“你不用去。”他说,“一会把药喝了,虎杖留给你,有什么事和他说。”
闵碧诗皱起眉,“什么意思?”
“老子怕你死了。”赫连袭脸色一变,突然不耐烦起来,“什么意思,能有什么意思,我说让你躺着你就躺着,哪来那么多废话?”
闵碧诗想了想,问∶“真的不用我去?”
赫连袭一脸懒得说话的表情。
“要是你又遇见护骨纥怎么办?”
怎么办,还能怎么办,拿你亲爹拌海菜!
“要是再遇见。”赫连袭说,“那就是他自投罗网。”
这话大有一见上面他就弄死护骨纥的意思。
上次分开前,护骨纥满脸血污地说,“下次再见,就是你的死期。”赫连袭对此嗤之以鼻。
到底是谁的死期还不一定。
闵碧诗看着赫连袭额角、嘴角的万紫千红,犹豫道∶“你确定……你能打过他?”
这一句戳到痛处,赫连袭被踩了尾巴一样,立马怒道∶“你以为他就好到哪里去了吗?!昨夜那孙子被我揍得满地找牙!我脸上。”
他指指自己额角,“这是搏斗后胜利的象征!你一个不顾战友中途跑了的逃兵知道什么!我还没说你,你先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什么意思,什么意思,啊?”
闵碧诗抿抿唇,干巴巴道∶“我不是那个意思,你……”他低下头,“你去的时候多带几个人,护骨纥是铁勒王从十二部角斗营里选出来的,身手不容小觑。”
赫连袭不理他,转头推开门就走。
闵碧诗突然道∶“对不起。”
赫连袭脚步一顿,侧过身看他,依旧火大道∶“对不起有什么用,那时候你别跑啊!”
他以为闵碧诗会解释几句,当时跑哪去了,为什么会突然就跑了。
但等了一阵,闵碧诗一句也没说。
现下情况紧急,他没时间仔细盘问,等回来了再说。
赫连袭甩袖而出,“啪!”地一声关上门。
他看起来是真生气了,闵碧诗静静地坐回去,门外的阳光透过棱杦照进来,那片模糊的背影渐渐消失。
梦里的鄂多河冰封了他数年,噩梦般的寒冷几乎刻进骨头,猛然被阳光照见,他竟有种极不真实的感觉,好像陷在一团柔软棉花里。
身上的毯子是赫连袭的,赫连袭不喜熏香,所有衣物床品都只拿皂角洗过,呼吸间全是阳光的味道。
恍惚间,闵碧诗觉得自己也变成了一颗高大的皂角树,沐浴在明媚中,脚下落着一地松软落叶,犹如极乐世界。
极乐之中,阳光普照,摒除一切贪嗔痴恨,无眼耳鼻舌身意,无色香声味触法,一切皆无,一切皆有,金乌驾长车而过,望舒自九天入凡,被那一缕光扫过,神佛也失了清明。
闵碧诗合上眼,想把那株参天的皂角树从脑海里抹去。
*
赫连袭到香积寺后的义庄时,黄良安已经到了,他把卷宗递给赫连袭,简明扼要道∶“死者女,年纪在二十到二十五左右,未育,发现时双手被剔骨,身上没有明显伤痕,脖颈有勒痕,窒息死亡,很幸运的一点是。”
黄良安悄声道∶“五年前给死者验尸的仵作也来了,喏。”他指指不远处一个人,“就是他,徐仵作,他旁边的是鄠邑县丞廖知凡。”
仵作卑贱,工食微薄,时人多不屑,视之为贱役。尤其在村镇民风闭塞之地,触碰尸体是为不祥,很多人尤其忌讳,再加上仵作后代不得参加科举,这个行业受到很多人的奚落和轻视。
能在仵作一职干五年的凤毛麟角,所以黄良安觉得很稀奇。
赫连袭一展开卷宗,眉头便皱起来∶“卷宗这么短?”
“……”黄良安不知道怎么回答,“他们干活粗罢,估计看是个外地人,无亲无故地,也没上心,验完尸就草草结案了。”
“凶手都没抓到结什么案?”赫连袭说,“这上面结案了吗?”
“结了啊。”黄良安把卷宗完全扒拉开,指指结尾,“后面这,县衙说是流寇,流寇活动范围大,作案空间广,没处抓人去,当年那凶手活没活着都不一定。”
赫连袭脸色顿时黑了,刚想去前面找那县丞,就听见一女子的声音传来∶“阿爷,大伯来信说成玉说话了!”
那女子声音太大,赫连袭和黄良安都忍不住回头看她。
竟是张里长的女儿张枝。
张枝拉着张里长的胳膊,道∶“大伯和婶婶都很高兴,说让咱们一起回去聚聚,许生在家里等您回信呢!”
张枝很兴奋地说着,张里长一抬头就见赫连袭正盯着他看,他一把甩开张枝的手,脸色不自然起来。
张枝见状也抬起头,“怎么了阿爷?”
赫连袭朝里长抱拳,道∶“张里长,又见面了。”
张里长动了动嘴角,僵硬地扯出一个笑,双手束成叉手礼却支支吾吾说不出话,“…………”
黄良安几步走上来,说∶“张里长,这是我们赫中丞。”他看了眼赫连袭手里的卷宗,“这卷宗上面说,五年前您曾作为少女遇害案的目击证人为堂审提供过供词,当初您看见过什么,还记得吗?”
里长的手埋在袖口下,那里的布料微微颤抖,“这、这卷宗上不都写了嘛,大人们若想看判牍,廖县丞会去调的,过去这么久了我怎么记得的嘛……”
黄良安说∶“那次堂审匆忙,恐会遗漏细节,您再仔细回忆回忆,发现女尸后有没有见过什么反常的人或事?”
张里长赶紧摇头,“莫有莫有……哎呀额现在年纪大了老糊涂,好多事记不清了,咋会记得嘛……”
里长一着急就冒方言。
赫连袭看见张枝在旁边似乎被吓到了,遂朝她安慰一笑,张枝也笑了笑。
这场景被张里长看见,他使劲拍了张枝一下,斥道∶“碎娃子成天在外面东游西逛,赶紧家去!”
赫连袭说∶“方才枝儿姑娘说等您回家回信,张里长不一起回家吗?”
“回回。”里长说,“我也回,大人们先忙。”
赫连袭状似无意地展开卷宗,自言自语般说∶“这么个大案,还是个无头案,听说当年在附近村寨挺轰动的,里长当真不记得了?”
一听这话,张里长脚步一顿,转过身看着赫连袭,脸色更为古怪,额头渗出细密的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