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给她吃了什么?
她的意识渐渐模糊,还来不及多想,又重新陷入混沌。
*
闵碧诗从仓库出来的时候,外面开始飘雨。
这天真古怪,早上还是艳阳高照,晌午却阴云密布,到了这会儿竟下起雨,天阴得和傍晚一样。
他从赫府带出来的那把伞,也阴差阳错排上了用场。
闵碧诗把伞给了元昭,自己扣着顶斗笠,和她一先一后,离开仓库。
等到新昌坊的时候,雨下得更大了,外面倾瀑如注。
闵碧诗看着檐角的雨水,心里算着时辰。
元昭在下一个巷子拐角处,偶尔露出半边伞沿,注意着四周。
时间在暴雨里似乎被放慢了,行人脚步声仓促而缓慢,街上的车轮滚动声被无限拉长,天色愈发阴沉,石阶上的雨水滴答声宛如敲打在神经上,他在这潮湿的空气里备受煎熬。
蓦地,巷外传来一阵急促脚步声,几个官兵闪过巷口,有人低声催促道∶“申时前封锁城门,都麻利点!”
“宵禁还没到,封什么城门?”
“北衙的都出动了,上面要拿人……”
脚步远了,他们的声音淹没在雨里。
闵碧诗紧贴着墙壁,斗笠沿往下压了压。
北衙下辖羽林军,羽林军由温无疾统率,温无疾与赫连袭交好。
申时,他压低眉眼,想必赫连袭已经得到消息,他要封了城捉人。
阴云密布,天黑得如同夜晚,根本辨不出时辰。
闵碧诗抬手摸了摸脸侧贴得那张薄皮,外面粗糙剌手,类似烧伤留下的印记,内里却很柔软,贴合着皮肤,几乎看不出破绽。
他微微侧过头,脚边的水坑映出一张狰狞可怖的脸,他这副样子走上大街,任谁都认不出他的本来面貌。
近处猝然响起钟声,青龙寺大雄宝殿外的杵一下下撞击着,那声音很大,闵碧诗仿佛身处佛堂内,满座金刚萨陲,宝相庄严,菩萨低眉,怜悯世人。
十三下钟声毕,申时到了。
巷子拐角处伞沿一晃,元昭一步跨到屋檐下,收了伞,低声道∶“主子,申时到了。”
闵碧诗面色冷峻,道∶“接着等。”
元昭为难道∶“可老佘说,若是申时还未见他,咱们就先……”
“我说等。”闵碧诗一字一句道。
元昭收声,不敢再说话。
巷外传来盔甲碰撞声,几队禁军从大街飞奔而过,黑靴带起肆溢的水花,冷硬的金属“叮咣”作响,长枪在雨中寒光凛凛。
闵碧诗和元昭钻进巷子后的门洞,在无声里数着时间。
雨越下越大。
又过了一阵,一个佝偻的身影出现在巷子口,他拐进去,干咳几声。
闵碧诗露出半侧身子,雨水顺着他的脸颊汇聚在下颌,打湿了胸前衣襟。
“佘叔。”
老佘脸上系着三角巾,点点头,从独轮车下面抽出一根白幡,递给元昭。
元昭接了。
闵碧诗走到独轮车前,掀起草席一角,里面是一堆干草,他抬眼看向老佘。
“在下面。”老佘弓身,把独轮车木板下的干草拨拉开,闵宛南惨白的脸露了出来,“她吃了药,不能淋雨,以免呛水。”
老佘冲他点点头,“还有气,天不亡闵氏。”
说完从胸前掏出两张三角巾,要他们围上。
闵碧诗双手抱拳,朝他郑重鞠躬,随后走到独轮车前,架起车的前梁。
谁都没有说话,劫后余生的喜悦来不及体会,又重新陷入对未知的恐惧,战栗的沉默像疫病,将三个人紧紧围住。
快到延兴门时,官兵突然多了起来,穿软甲的站在城门口,拿着画像一个个比对。
城门旁,温无疾站在雨里,支着长枪,雨水打在他的臂缚上,冷冽肃杀。
后面队伍排得老长,都是要出城的人。
他们三人站在远处,闵碧诗压低帽檐,说∶“佘叔,城门那个簪红缨的和我打过照面,咱们从春明门出。”
老佘弓着背,调转方向。
春明门在北,离他们有半里多脚程,眼下天阴得彻底,他们得快点,到了宵禁,就彻底出不了城了。
闵碧诗只有一顶斗笠,全身淋得湿透,元昭要给她打伞,闵碧诗不允,怕惹人生疑。
他们此次乔装成寺庙的打杂,运了尸体要送往城外仪渠焚烧。
老佘给闵宛南吃得是闭气丹,可以造成死亡假象,但也只能维持三个时辰,时辰一到,若是没有解药,则有性命之危。
时间不等人,快点出城才稳妥。
*
左掖前搭了个临时简棚,麂皮糊顶,有些地方没遮到,往棚里渗着水,打湿了赫连袭肩侧。
虎杖撑着伞过来,说∶“爷,去屋里吧,城外郭七个门,温将军都排了人手,拿着画像一个个对人,他长了翅膀也飞不出去。”
赫连袭手里盘着果核,面色阴沉。
那果核,是那夜闵碧诗一直攥在手里的绿李核,从他手里扣出来以后,赫连袭没人,洗净了就一直摆在床头。
他低头看看手心,果核凸出的纹理上还有血迹,洗不掉,像一块陈年旧疤,抚过还会觉得难受。
他把果核攥起来,想起那一夜,闵碧诗也是这样无声无息地跑了。
虎杖看他不说话,又道∶“飞骑方才送来军甲,现下天冷,您穿上也能挡雨。”
赫连袭摇头,“我如今在宪台,挂得是文官,穿铠甲,不合规矩。”
京都的眼睛多如牛毛,若是让人看见,拿此做文章,又得牵连赫氏。
他只想拿了人回府,不做其他。
赫连袭早上匆匆赶回府,看见闵碧诗屋里砸碎的碗,他就知道,闵碧诗已经知晓闵宛南出事了。
碗碎——宛碎。
那碎瓷片上还站着闵碧诗的血,赫连袭默默收紧五指,将果核捏得“咯吱”响。
虎杖说∶“苏叶那边传回消息,闵宛南还在狱中,眼看活不成了,这个关节,爷怎么知道,闵碧诗一定会出城?”
“苏叶能确定,狱里躺着的就是闵宛南?”赫连袭问。
虎杖摇头,“苏叶没有竹符,能进刑部大牢已是破例,俱颖化的人在门口拦着,苏叶只能远远看一眼。”
赫连袭冷笑一声,“这只阉狗,分明就是冲我来的。香积寺案是阉党要查,姓俱的要给自己干儿子讨公道,现在牵出骨手旧案,又戳了姓俱的脊梁骨,他不想查了,想用闵宛南威胁我。”他眸色阴狠,“我们辽东赫部,也是他一条阉狗能威胁的?”
“爷。”虎杖说,“一会儿抓了人,如何处理?”
赫连袭看着棚外的倾盆大雨,眼里一片肃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