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征纹眼里突然染上憎恨。
伽渊蓦地笑起来,玩味道∶“刘征纹,你要杀俱颖化,到底是为了赵怀璧,还是为了你自己?”
刘征纹猛地顿住,像一台生锈的轮轴缓缓抬起头,眼角的泪“啪”地掉在地上。
“当年在襄阳,你以童生通过岁试得以进学,中了秀才。”伽渊说,“从此脱籍白丁,自诩高人一等,见了知县也不必下跪,田税徭役都得以免除,你以为那是你仕途的起点。当年你春风得意之时,赵怀璧已沦落八角楼,那时的你,可曾想过她半点?”
刘征纹脸色青白,说∶“我、我当然想,她是我的未婚妻,可那时我不知道她在哪……我一直在找她!”
“找她?”伽渊轻佻地耸眉,点头道,“你一找就找了七年,这七年间,你屡次参加秋闱,却屡次不中,直到你听闻赵怀璧的消息,找进京去,那一年,你二十二岁。”
“后来你终于找到了赵怀璧,你说为了她也要在京里谋得一官半职,入不了秋闱,上不了杏榜,你便开始向权贵府里投卷,可惜京都不是襄阳,欲修天上道,需借人间财。[1]那时你才懂,在京都,没有钱无人会多看你一眼,你写的文状,绘的辞赋,不过是一堆废纸,你说赵怀璧是你未婚妻,若你得中解元,拔得桂榜,五年前的那夜,你还会愿意与赵怀璧一同私奔?”
刘征纹呼吸粗重凌乱,双唇发白,张口欲说什么。
“一个是日后的登科进士,一个是娼女,配吗?”伽渊带着轻笑,“可惜一切止步于此,京都没有你的一席之地。你开始怨恨秋闱,怨恨朝廷,怨恨不公的世道,哪怕后来皇帝颁下制举诏令,选用非常之才,贿赂贪腐仍屡禁不绝。于是你开始怨恨皇帝,是他让你的大好前程只开了头便被扼死,但你杀不了天子,你甚至不敢把这些懦弱卑劣的心思宣之于口。直到赵怀璧死了。”
“她的死是一个很好的契机,你多年的怨恨终于有了发泄口,杀不了天子,那就杀他身边的宠臣,俱颖化就成了你的眼中钉,可是你连俱颖化都杀不了。”
伽渊睥睨着他,说∶“你就是个废物。什么杀妻之恨,全是掩饰你无能的借口。”
刘征纹脸上已无人色,他抖着唇,干裂的嘴张了几张,喉中几乎发不出声音。
最后,他艰涩道∶“你、你到底要做什么?”
伽渊从腰后掏出一个寒光凛凛的东西,套在指间。
“如果没有我,你连度支司都进不了。”伽渊擦着指间锋利的金属,朝他走过去,“我做什么,你说呢?”
刘征纹眼前阵阵发黑,全身抖得不像样,他像僵住一样,甚至忘了要跑,等反应过来时,已经太晚了,伽渊一把抓住他,狠狠扼住他的脖颈。
锋利的尖刺不紧不慢地划过他的喉咙,割开他的皮肤。
刘征纹的脸被挤压变形,他张着嘴,喉管里不断涌出鲜血,连痛都没有,只有铺天盖地的窒息感。
他还想说话,他还有事情没做完。
他本以为自己会死在刺杀俱颖化的那一刻,没曾想竟是死在一个外邦人手里。
伽渊后肩突然剧痛,他转头一看,闵碧诗抬脚朝他踢来,但他脚上戴着镣铐,发力不稳,只是将他踢到在地。
闵碧诗双手被缚,无法去拉刘征纹,只能半蹲在他面前,厉声道∶“刘征纹!”
他脖子上的伤痕划到一半戛然而止,但足以要他的命。
他的嘴一张一翕,似乎要说什么,闵碧诗连忙把耳朵凑过去,他双眼突出,直瞪着伽渊,喉咙里咕噜咕噜地冒着血,含混道∶“……你、你到底、是谁?”
他到死竟都不知伽渊是何人。
很快,刘征纹就不再抽搐,脖上的锁枷把他禁锢成一个痛苦扭曲的姿势,他躺在地上,眼睛半阖,已经没了活人的生气。
刘征纹死了。
唯一可以指证伽渊的人,死了。
身后传来一阵低低地笑声,闵碧诗转过头,只见伽渊支着腿坐在地上,一条胳膊搭在膝头,指尖鲜血淋漓。
他耸动着肩膀,似乎在压抑自己的笑意,那笑声越来越大,病态又疯癫。
闵碧诗防备地退后一步。
“其实我没必要跟他废话。”伽渊站起身,从架上扯出一块布巾,胡乱擦了擦手,“跟他说这么多,是为了你。”
他一步一步靠近闵碧诗,“看见了吗,这就是大梁男人的真面目,虚伪,狡猾,自私,那个赫连袭,也一样。”
闵碧诗下意识后退,伽渊刚想迈步时,敲门声响起,门外有人道∶“主人,鲜货到了。”
伽渊应了一声,接着几个下人端着承盘进来,盘上放着个长形四方的木盒,冒着冷气。
下人一转身,显然被地上的尸首吓了一跳,但很快就回过神来,恭声道∶“主人,鲜货一直在冰瓮里封着,才拿出来。”
伽渊摆摆手,表示知道了。
下人拿着承盘退出去。
伽渊走到冰鉴前,推开盒盖,一个个红褐棘皮的果子赫然出现,饱满圆润,贵气逼人。
那竟是一整盒荔枝鲜。
现在是荔枝过壳的季节,但这里是京都,西北方,根本种不出荔枝,要吃荔枝,只能从岭南一带运,最近的也得去蜀地涪州。
往年到了季节,朝廷会走官道运送荔枝鲜进京。但范燕叛乱之后,荔枝官道就废止了,一是不祥,二是劳民伤财。
内廷禁食荔枝之风渐渐弥漫到民间,如今整个京都都很少见到新鲜荔枝。
荔枝鲜俨然成了奢靡亡国之兆。
内廷都吃不到的东西,伽渊从哪运来的?
闵碧诗突然想到,官道虽废止,却有私道、水路可走,况且京内仍有喜吃荔枝鲜的权贵,荔枝也并非官营之物,运进京并不难,只是要花大价钱罢了。
伽渊拿出一颗荔枝,说∶“五年前,你从阿诗陀离开时说过的话,我一直记得。那时,我以为你死了。”
他低下头,过了一会儿,又重新抬起头,转过身,拿着那颗荔枝朝闵碧诗走过来。
“你说得最后两个字,是‘荔枝’。”伽渊说,“铁勒身在漠北,没有荔枝,我也是后来才知道。”
闵碧诗看着他,心里升起一种说不出的怪异。
伽渊脸上带笑,那笑却无比渗人,“香积寺佛像前刻的那两个丁零文,你知道是何意吗?”
他眼神偏执,毫不掩饰地盯着闵碧诗,“那夜,我在神佛面前发愿,希望可以再见你一面,为此我愿付出任何代价。佛祖听见了我的发愿,我又见到了你,阿乡,你比五年前更高,也更美。”
闵碧诗嗅到危险的气息,不自觉后退避开,他心里隐隐有了猜测,关于那两个丁零文的猜测。
伽渊笑意更深,眼里闪烁着不正常的光,他重重道∶“那两个字,是‘荔枝’。”
话音刚落,伽渊猛地上前,一把攫住他的下颌,把荔枝递到他嘴边,温声道∶“吃啊阿乡,你最爱吃荔枝,不是吗?”
他话说得柔情,神色却扭曲病态,眼里透着兴奋和疯狂。
血腥气混着果皮的酸涩味,一阵阵刺激着闵碧诗的鼻腔,他紧咬牙关,厌恶地撇过头。
闵碧诗双手在后,动弹不得,被他扼住喉更是无处可躲。
伽渊眼里闪过困惑,接着他咬破果皮,硬是把那颗珠圆盈润的荔枝塞进他嘴里。
汁水顺着嘴角流出来,闵碧诗被甜腻的味道呛得咳嗽。
困惑宪台多日的迷题终于有了谜底。
为何国子监、太学的博士都没见过那两个丁零文,连专门研究西域金石的学究都不知其意。
因为,西域没有荔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