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漪没想到贾琏居然如此开诚布公，连那之前温顺恭敬的样子都不摆了，张了张嘴，一时竟记不起来自己要说什么，心里竟然生起了一丝委屈来。

贾琏却坐在了穆漪面前，心里有些不耐烦：“穆世子找我，是有什么事？”

穆漪总算找回了自己原本想说的话：“琏二爷总不至于是个站高踩低的，乐川……”

贾琏道：“妫乐川。”

本朝为大舜正裔，妫，为国姓。凤子龙孙，轮不到他可怜。

穆漪语塞：“妫乐川，他昔日是我太学的同学，终究是旧识。我不过也只是看他如今过得不好，伸伸手。”

昔日天潢贵胄，如今却连庶民都不如，甚至被人欺辱到衣食不周，大病一场，惊动了宫里的太上皇。再怎么也是天家血脉，岂容人欺辱？应天府府尹当即被问了罪贬走了。

他也是在京城听北静王说起，正好也要回南京祭祖，也便伸伸手，但他自己是异姓藩王世子，平日无诏不可离藩地，终究难以周全，这才想着托一托贾琏。

贾琏忍着气看着穆漪：“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穆世子不惧被连累，贾琏却不敢冒险。我是个俗人，不敢结交贵人，道不同，便分道而行，世子何必求全？”

穆漪看到如此推托的贾琏，有些不爽：“琏二爷对我等避之不及，却宁愿与薛蟠那蠢物在一起，还真的是我看错了人。”

贾琏想起之前穆漪私下品评他们一家昏庸俗气，这口气一直憋到现在，终于忍不住怼了回去：“鱼找鱼，虾找虾，乌龟找王八，在穆世子心里，贾琏不过是个俗气之极的臭鱼，物以类聚，臭鱼与烂虾在一起，有什么不对？倒是穆世子一直扒着我这臭鱼烂虾下水，又是意欲何为？”

穆漪从未被人如此轻蔑，被贾琏如此言辞锋利问到脸上，一下子张口结舌，无言以对。

他身后却一个声音响起：“琏二爷从前见过我？”

穆漪身后的屏风，转出来一个人，正是妫乐川。

贾琏沉默，妫乐川微笑：“我有个同胞妹妹，比我小几岁，一直深得太妃喜爱。父王出事时，她正在宫里陪着太妃。”

“后来听说皇爷爷安排送出宫去了，前几年听说已嫁了人，日子过得甚好，公婆疼爱，丈夫俊秀。”

皇爷爷，就是如今的太上皇。贾琏敛了眼，长睫遮住那一瞬而过的冰冷目光，一言不发。

穆漪则看向妫乐川，有些意外，这意思是？

妫乐川道：“我那位胞妹，样貌与我相似——莫非，琏二爷见过的，是我那位胞妹？”

他笑容带了些揶揄：“公侯世家，见大家女眷并不容易。皇爷爷历来器重宁荣二公，贾代化任京营节度使多年，其子贾敬奉了上皇之命送我那位妹子出宫安排，再嫁入宁国府庇护周全，也容易。”

他表情嘲讽：“不过是个什么都不知道的女儿罢了，今上也要显示仁义孝悌，总不会赶尽杀绝，终究也要安安上皇的心。”

他看向了贾琏，目光一反之前的温雅，反而带了几分犀利：“我闻听贾代化之子贾敬早已放弃爵位，求道世外，不问世事。宁国府荣国府一脉双枝，琏二爷想要岸上观火，鞋子干干净净，似乎也不容易吧？”

贾琏一双浓黑眉毛眉峰上扬，目光锋利，冷冷盯着妫乐川：“云从龙，风从虎。圣人作而万物睹。”

“如今是运隆祚永之朝，太平无为之世，荣、宁二府如今腐蠹朽灭，上下男女驰迷不返，役役奔竞于物欲，正如臭鱼烂虾一般，不堪为圣人伍，还请乐川公子另谋高明。”

他这几日反复翻看那本《红楼梦》，此刻随口引用，起身作了一揖，拂袖转身而去。

妫乐川沉默了一会儿，忽然对着穆漪笑：“这是世弟说的，贾府上下昏的昏，俗的俗？弟竟是看错人了吧？你看这口角锋利，明敏如此，竟教人没法回他。”

穆漪沉默了一会儿，看向妫乐川，神情复杂，只慢慢将手中茶杯放回几上。

妫乐川看他神情，微微一笑：“世子这是疑我了？”

穆漪道：“令妹果真嫁入宁国府了？”

妫乐川道：“本来确实不知她的下落，只知平安。但那日贾琏一见我面貌，神情大变，恐怕十之八九是真的了。”

“当初太上皇十分器重宁国公的，多半是隐名改姓嫁入宁国府。贾敬可是进士出身，却只能弃了爵位求仙问道，只怕是受了今上的猜忌，不得已保全家罢了。”

“荣国府二房倒是送了一个女儿入宫，只是那一位素来多疑，哪怕有上皇、太妃在宫里照拂，也未见宠幸。”

穆漪又沉默了。

妫乐川笑道：“子澜是疑心我心有不甘，仍有大志，所以才再三结交权贵，还对朝廷权臣如数家珍？”

穆漪被说中心中思想，脸上有些窘迫，妫乐川只笑道：“我一无所有——那琏二爷说得倒是对的，云从龙风从虎，我如今何德何能，还想什么大志？不过是为了活下去罢了。”

穆漪被他这么一说，疑心尽去，反而觉得自己怀疑好友，心中愧疚，妫乐川又道：“君子坦荡荡，小人长戚戚，穆兄若是不喜，今后我就只与你说山水罢了。”

穆漪心中越发愧疚，只笑道：“是我何不食肉糜了，乐川莫怪。”他这几日后也要离开金陵回东平王府了，妫乐川无人照拂，接下来日子也不好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