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溟垂眸沉思,月光在他眉间流淌:“母亲定要你莫再挑食,按时用膳,早些安寝……”顿了顿,“而后嘱咐我好生看顾你。”
香漓接口,声音里带着久违的俏皮:“父亲必会嗔你总把自己逼得太紧,偶尔偷得浮生半日闲也无妨。”
“大哥定要你冬日多添衣裳,”君溟的嘴角微微扬起,“说纵使他不能再为你裁既暖且美的冬衣,也不许你冻着。”
香漓轻笑:“叔父留下的产业……该是用来成立新人商会的,他生前总念叨这事……”
“二姐必嘱你去喂西街的小猫,她与表哥常去那儿。”君溟眼中泛起柔光,“三哥则要我们多照应邻街的张婆婆……”
“文姨娘怕是要托我带信回家,”香漓的指尖无意识地在君溟衣袖上画着圈,“谎称她云游去了,免双亲挂心。至于叔母……”她忽然笑出声,“大约会讨要双倍的纸钱呢。”
香漓垂下眼眸,月光在她脸上投下浅浅的阴影:“竟有这许多未竟之事……倒叫人无暇伤怀了……”
恍惚间,庭中月色忽然大盛。他们仿佛看见亲人们就立在月华深处,每个人的眉目都浸着温柔的笑意,没有怨恨,没有忧伤,衣袂飘飘,不染尘埃。
“要好好活着呀!”
香漓忽然泪如雨下,滚烫的泪珠浸透君溟的衣襟。
“香漓,别哭……”他轻抚她颤抖的背脊,自己的声音却已哽咽。
她抬手拭去他脸上的泪痕:“嗯,我们都不哭……”
香漓深深吸了一口气,胸口剧烈起伏着,她抬手想擦去泪水,可那滚烫的泪却像断了线的珍珠,一颗接一颗砸在地上。她突然踉跄着走到君溟面前,缓缓蹲下身,颤抖的指尖轻轻覆上他冰凉的手背。
“对不起……”她的声音支离破碎,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君溟……这段时间……是不是很辛苦?”每一个字都带着血淋淋的自责,“我本该……和你一起……可我太软弱了……”
君溟被她突如其来的悲恸惊得手足无措:“别哭……”他慌乱地想去擦她的泪,“我没关系的……”
“我骗了你,害了你……”她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却感觉不到疼,“我害得你家破人亡,我本不该……不该来到你身边……”每一个字都像刀子剜在心上,“都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啊……”
“你在说什么……”君溟突然感到一阵天旋地转,眼前的香漓变成了模糊的色块。他努力想保持清醒,却不受控制地向前倒去,额头抵在她单薄的肩上。
恍惚间,他听见她带着哭腔的最后一句话。
“不要原谅我……”
香漓将他送回房间时,月光正透过窗棂,在他苍白的脸上投下斑驳的影子。她轻轻为他掖好被角,指尖在他眉间停留了一瞬,又像被烫到般缩回。转身时,一滴泪无声地落在他的枕边。
香漓站在树下,忽然想起那个教她法术的夜晚,烛夜的声音犹在耳畔:“这法术每多作用一人,反噬便深一分,最好别用。”
她本来也觉得一辈子用不上这个法术。
“君溟,我原以为下凡历劫,不过是走个过场。”
她忽然笑了起来,笑声里混着血沫。三千青丝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染上霜雪。
“可我错了。”
那些被刻意遗忘的画面突然无比清晰,君溟在雨中为她撑伞,自己半边身子都淋湿了;君溟熬夜为她抄写经书,手指冻得通红;君溟偷偷在她窗前放上一枝新摘的天竺葵,花瓣上还带着晨露。
“天地为鉴,日月为证——”
香漓忽然跪倒在青石板上,素白的衣袂铺展如凋零的花瓣。她咬破指尖,鲜血在月光下泛着诡异的光泽。每一笔咒文划过虚空,都像是有人在撕扯她的魂魄。
“弟子香漓,今列三罪于天道之下。”
青石板上突然浮现出繁复的阵法纹路,散发着幽蓝的光芒。
“第一罪,傲慢。”她心口处浮现出狰狞的咒印,“我自以为能掌控一切,把凡人的真心当作渡劫的工具。”
咒印开始燃烧,她疼得蜷缩起来,却倔强地不肯出声。
“第二罪,贪婪。”她又哭又笑,“明明知道终要离开,却贪恋你的温度。你每次唤我名字,我都想再多偷一点,再多骗一刻……”
白发如雪,寸寸成灰。
“第三罪,懦弱。”她突然哽咽,吐出一口鲜血,“我害怕,君溟。我怕看见你知道真相后的眼神,怕你恨我,更怕……更怕你原谅我。”
法阵骤然亮起刺目的光芒,照亮了她满是泪痕的脸。
“所以我要逃了。”她轻轻地说,声音破碎在风里,“把这些记忆……这些罪孽……都带走。”
最后一道咒印完成时,她看见君溟的梦境里,关于她的部分正在消散。那些一起看过的夕阳,一起走过的长街,一起数过的星辰……都化作了细碎的光点。
与此同时,整个人界关于“慕家五小姐香漓”的记忆正在被一点点抹去,就像沙滩上的字迹被潮水带走。
法术结束时,她的长发已如新雪般苍白。
“护心鳞……”她颤抖着取出颈间那枚泛着微光的鳞片。
“还是我拿着吧。”她将鳞片紧紧贴在胸口,“不该……留下任何痕迹。”
转身离去前,她最后望了一眼那个亮着微弱灯光的窗口。月光下,她的身影单薄得像一张纸。
“愿君前尘尽忘,岁岁长安。”
风吹起她雪白的发丝,也带走了最后一声呢喃。
“若他年陌路相逢,只当……风雪误拂面。”
君溟沉沉睡去,坠入一片梦境。
雾气缭绕中,有苍老声音自远古传来,每个字都似青铜编钟震颤,在他灵台深处激起层层回响——
混沌始判,清浊初分,九天神降,玄衣垂云。
掌覆星汉,袖拢春氲,泽被八荒,德润无垠。
天灾肆虐,八神祭天,半界永夜,万灵沉沦。
独留孤辰,永夜如刀,茕茕万载,空殿听涛。
哀上神之陨落,叹裂缝中生灵,形影相弔,神格何存。
心灯照永夜,铁肩负昆仑。步步生莲印,誓守太古盟。
有此故彼,相续无停,无此故彼,如影随形。
入世历劫,观业分明,因缘生灭,大道无形。
凡尘覆雪,烬里求真,死生皆偈,天意如焚。
九转轮回,忽滞天轮,有女踏光,素衣曳辰。
眸藏千古,一笑缘湮,此即天答,此即道真。
梦境骤然转换。
他成了那个最年幼的神祇,总角之年拖着过长的神袍,跌跌撞撞追着八道身影。
“小木头!”有人用竹简轻敲他发顶,墨香混着那人袖间松木香,“这句该念‘天地有正气’,不是‘天地有正吃’!”温热的掌心揉乱他额发。
练武场上,剑光如雪。有人从身后环住他,带着薄茧的手掌覆上他手腕:“剑要这样握……”话音未落,剑气惊起满树海棠,落英沾了他们满头满身。
最调皮的那位神君总爱逗他。有次偷偷在他茶盏里撒了盐,见他呛得眼角泛红,反而大笑着将他揽入怀中:“我们小九啊……”那人的心跳透过衣料传来,带着阳光的温度。
忽然间,所有笑声戛然而止,血色吞没天地。
八道身影接连消散,只剩他跪在空荡神殿中,指尖抠进冰冷玉砖。
“为什么……只剩我?”他嘶吼着,却连梦中悲鸣都咽回喉间。
君溟猛然惊醒。
月光透过纱帐,在锦被上投下龟裂纹样。他怔怔抚上面颊,触到一片湿冷。心口处传来绵长的痛楚,仿佛有人握着钝刀在慢慢旋绞。
枕畔似乎还残留着某种香气。他无意识地向身侧伸手,却只抓住冰凉的缎面。
——梦里还有谁?
一双为他拭泪的手,指尖带着淡淡的梨花香;一声呼唤飘散在风里,尾音带着哽咽;一抹金色的衣角从指缝溜走,任他如何追赶也抓不住……
君溟突然攥紧被褥,骨节发出不堪重负的声响。某种巨大的空洞感攫住心脏,比梦中的永夜更教人窒息。
“我忘了什么……”他对着虚空呢喃。
窗外,一片梨花悄然飘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