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是她的生辰,她一大早出门,兴致勃勃想登高远眺,结果一时贪杯,竟在灌木丛里昏睡过去,醒来已是夜半。
她心想就去看日出吧,拄着手杖一瘸一拐地往山顶爬去,丛林云雾缭绕,夜露霜寒,好不容易爬到山顶,寒风侵骨,天空一片幽蓝,不多时太阳就要升起来了。
她又累又饿,哆嗦着在块大石头上坐了下来,捂着胸口咳嗽了几声,手帕上落了点点红梅,她已见怪不怪。
她想起了英年早逝的兄长,他们同年同月同日所生,从小亲密无间,而今却阴阳两隔。
眼下楚军围城多时,援军久候不至,流言蜚语甚嚣尘上,有的说援军落入楚军包围,全数被歼;有的说援军统领见势不妙,转投了贺翼。
现在城内军心涣散,昔日威名赫赫的河西王吴涛已到强弩之末,对她的管束也不经意松懈了——她有预感,很快就可与彭城故人泉下相逢了。
可彭城被吴涛一把火烧了,她没脸面见父母亲族。还有大哥,她曾与大哥约定,不论他们哪一个落入贺翼手中,另一个绝不会受其威胁,不知大哥此刻是否还在人间。
穿过一层云海,隔岸山际浮起一片金光,云朵镶了一道道橙红的边,晨鸟在枝头鸣叫。
她不记得上次在山上看日出是什么时候了,大概那时候她还是囚笼里的一只鸟吧!她逃出了那座牢笼,等待她的却是疮痍的河山。
年轻的时候,贺翼说她好傻,他说外面兵荒马乱根本没有什么赌书泼茶,若不能执掌权柄,他们两个就是鱼肉。他说她是不知人间冷暖的小公主,贺家每个人都是吃人不吐骨头的狼,若不是看在彭城的面子上,他们一只手就能把她撕了。
如今她终于明白,他不是吓唬她,这个世道真的会吃人。
那日哥哥去探路,她被流寇劫持到一座破庙里,和她一起被绑的还有个年轻姑娘。庄稼颗粒无收,可人总是要吃饭的,那群流寇嫌她老,当着她的面,把那个姑娘吊起来,宰了煮着吃了!连骨髓都砸吧砸吧吸干净了!
自东向西而行,她看到了好多好多的死人,在空旷的原野上静静腐烂着,秃鹫在一张张灰白的面孔上盘旋。有时候她想起淮安城,若是她没有跑呢?她的父母死了,手足死了,她和贺翼两看相厌,可只要她装聋作哑,别人还是会唤她一声夫人,她还可以过锦衣玉食的日子,她想怎样修道炼丹都可以!大哥也不必来趟这浑水。
她有时候问自己:冯忆你后悔了吗?昨夜,昨夜,她竟然又梦见了那个上元夜,梦见了那个无忧无虑的自己,飘扬的天蓝色的裙摆拂过了融着星海的江水。
她像个局外人一样,看着那个少女红润的面颊和饱满的嘴唇,漫天如丝带般肆意挥洒的烟花将她的脸照得好亮,好亮。她有爱,也有梦。
泪水从她浑浊的眼睛中流淌出来。
她那时真是吃得太饱了,才会追在男人身后跑。梅儿说,她的母亲比她大不了几岁,因为出身低微,大娘嫌她累赘,怕耽误儿子联姻,趁贺氏父子不在,授意下人虐待她,害她冻死在那个夜晚。若不是老太太念佛,大娘连亲孙女也不想留。
还有梅儿,这个贺家下一代唯一的姑娘,自父亲、手足被贺翼杀死后便四海漂泊,辗转求生,巫祝弄残了她的手脚、毒哑了她的嗓子,她短短人生中所受苦楚十倍于自己。
那场美梦终于是醒了,她才三十岁出头,已经看起来像个死人了吗?她的母亲在这个年纪还是很美的,玉莹在这个年纪也是很美的。
太阳即将升起,她忽然兴致缺缺,拄着手杖回家去了。
从乱石顶上下来之时,与三五行人擦肩而过,敌军近在咫尺,她察觉那几人身携兵刃,不愿生事端,压低帽檐,连爬带摔往山下赶。
身后有人议论:“那是个男人还是个女人?”
他的同伴笑嘻嘻的,声音很熟悉,分明就是先前踹她肚子的那一个!“是个女人又怎样?营里什么样的美人没有——这么老的,你也看得上?听说吴涛的几个小女儿长得不错,等咱们破开梧城,求大王赏你就是了!”
她仿若被惊雷劈中,回首眺望,红日从山谷徐徐破云而出,金光照彻山巅,有一人身着黑袍轩然霞举,在随从的簇拥之下,迎着太阳负手而立,侃侃而谈。
此情此景令她想起若干年前月仙桥上那个单薄的少年,一如当年,他没有看到她。
今天是她三十二岁的第一天,她真高兴。
她回身往灰蒙蒙的城池徐徐走去,一路所历草木枯黄,田园荒芜,有牧童骑在牛背吹奏笛曲,恰是兄长当年为她的婚礼谱写。
回到住处后,一人对灯枯坐,心潮久久不能平息,遂以渠山老道的口吻,写下这昼夜见闻,作为给小友的绝笔。战火连绵,幻海书局几度闭门迁移,库卷屡遭失落焚毁——愿他能看到。
金乌腾空展翅,战乱的阴霾一扫而空,一个崭新的王朝即将开启。他偶然间回身,瞥到了那个身着青衫的细瘦身影,没由头就想到了冯忆。
似曾相识的笛音在群山间回荡,明明是欢快的曲调,却让人不禁感伤,他知道他见不到活的冯忆了,从吴涛那个小老婆被掳回来的那一刻起,他知道她死意已决。
吴涛视他那位擅长巫蛊的爱姬如神器,以为只要她常伴身侧,便可得天命相佑。一朝命门泄露,吴涛愈加狂躁不安,排兵布阵尽出纰漏。
半月后梧城城破,降将献上吴涛家小,他将他们在吴涛面前一一处死,只留半疯的吴涛一人,替他在史书上挣一个心胸宽阔的贤名。
数月后,他回到淮安祭祀先祖,在栖霞山冯忆的旧庐里住了一晚,山间风雪交加,凄寒难耐,他一夜无眠。
余生,他不再提起她。
萧瑾睁开眼睛的时候,帐子全挂了起来,朝霞把屋子里照得亮堂堂的。凝香坐在床边,青衫蓝裙,背对着他,肩膀一抖一抖的。
他心里一阵感动,往她腰上掐了一记,透过晨光,望见了两只桃儿似的眼,不禁莞尔,从边柜里拿出个瓷盒抛给她。
凝香打开一看,眼睛“唰”就亮了,生怕他反悔,连水都不要,拿起那颗小药丸,仰起脖子就吞了下去。
这苦肉计就是管用啊!萧瑾在床上懒洋洋地撑着,揶揄道:“就不怕是别的什么东西?”
“那也吃了!”凝香横了他一眼,往门口走去,走到一半,忽地回眸一笑,发带飘飘,眉眼间尽是桀骜,分明与当年她站在城头,望见他中箭时的快意神情一模一样。
萧瑾失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