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的落寞时刻,岘青却很难开口和别人聊起。她时常羡慕同寝室的陈菲菲。记得刚入学的新生卧谈会上,菲菲就大大方方展示过自己的感情。她告诉大家,她的男友是高中同学,虽然考上了不同的大学,但每晚都会通电话。她们用方言聊天,菲菲来自蕲城,那里的方言带着许多弹舌音,几近一门外语。菲菲说方言时,她的声音比平时讲普通话时更高亢一些,讲得又急又快,快刀剁肉一般,这种革命感情显然坚固而稳定,电话里总少不了几句咆哮,半途摔电话也是常事。但过不了多久,待对方一番哄劝后,电话又会重新接起,对话又像盘桓上了十八弯的山路,绵绕起来。那些听不懂的方言,却传递着最明白的情感,像林间两只小鸟来回唱吟。
菲菲打完电话,总会跟岘青分享当日电话的重点,顺便抱怨异地恋就像在跟一团空气谈恋爱,看不见摸不着,时常觉得无趣。可感情牵绊又难以割舍,在这种两难中,难免无中生事。菲菲知道对方疼她,现在愿意迁就哄她,但时间久了,难免两相生厌,结局恐怕不太乐观。即便如此自嘲了三年,菲菲还是把这条鸡肋嗦出了味道,旧人好似旧衫,贴着肉穿来绵软贴心,冷暖自知。这是一段走了几年的感情,菲菲时常搅水生事但也忠于自己的心,岘青隔着窗户往里望,偶尔也瞧出些人到中年的乏。
那是雨后的中午,空气里还弥漫着潮湿的水汽。阴雨天让一切都褪去了色彩,世界仿佛只剩下黑白。人群陆续从宿舍走向食堂,这两天麦粒肿发炎的刘岘青带了眼镜遮挡,远远地看见了常月明,他穿着一件鲜红的运动外套,没戴眼镜,他依然手插着衣兜。那一刻,岘青的心跳如擂鼓,仿佛有一匹快马疾驰而来,将常月明卷起,直直送入她心里。她恨自己的敏感和懦弱,觉得这颗心实在配不上自己的硬骨头。多年后再回想起那一刻,荷尔蒙如子弹般爆头的羞愧感,依然能溅出血点子,灼烧她的脸。
常月明有一双单眼皮的凤眼,因常年戴眼镜而有点变形,眼睑略凸,微微飞起的眼角让眼睛占地面积大了一些,并不显得小或寡淡。但那是一双极其淡漠的眼睛,像西伯利亚冰冻的大湖泊,翻不起波澜。他的鼻骨高而硬挺,不太协调的嘴巴,嘴唇厚实,笑起来时会扯出一个大括号,中和了整张脸的冷峻。这张长在刘岘青心坎上的脸,配上他毒舌时的口吐芬芳,真是天堂有路不走,地狱无门非要闯。若要为这段周折过往找个缘由,"孽缘"二字,再贴切不过。我们总要为年少无知的情路买单,何况是卡在审美点上的少年,也不算冤枉。
日子不咸不淡地过了两周,常月明发来一条信息,问:“岘青,周六下午有空不?陪我去万达取条裤子。”语气随意得仿佛只是打开自家后门,在屋后的自留地里随手挖几棵蒜苗,洗洗切了,一副反正不用花钱买、不挖白不挖的模样。岘青应了,心里却有些不是滋味。一段关系的破冰这么狗腿无趣,真是让人感到些许丧气。
常月明和刘岘青都住在东苑,约在食堂门口小广场的旗杆下碰面。他很准时,甚至早到了十分钟,他倚在食堂廊柱下,穿堂风不时钻过他过分花哨的海岛衬衣,他的墨镜里倒映着刘岘青穿了旗袍下台阶的身影,她扎了一个利索的马尾,淡粉色袍子惹了光,衬得人也明亮了几分。常月明也慢慢从食堂阴凉处的台阶上走下来,走近后,轻轻拉下墨镜,越过镜框上沿和她打了个招呼。
刘岘青选了吴绫缠枝莲纹的宽身旗袍,绫料柔韧,在风中轻轻起伏,像她的心一样。对面的花衬衣里透着散漫的人,和初次见面时那个月夜生人勿近的人,判若两人。她的心里敲起了退堂鼓,甚至想找个借口,比如突然肚子疼,直接溜走。可就这么走了,又有些不甘心。一番挣扎后,她突然破罐破摔起来,反而不紧张了。
“我们在前面路口叫个车吧。”常月明边走边说。
很快,两人便走到了路口。岘青却提议道:“我们坐13路公交吧。”
常月明微微一愣,随即笑道:“公交人多又绕路,你确定吗?”
岘青坚定地回应:“我喜欢坐公交车。”
常月明闻言,只是轻轻一笑,便没有再多说什么,转而与岘青一同向公交站台走去。他本就不是个多话的人,而岘青也不想没话找话,于是两人就这样沉默着一起走向站台。
岘青心中暗自懊恼,觉得自己真是脑子坏了才会答应陪他,估计对方也在后悔发出这个邀约吧。她越想越觉得脸颊发热,便假装看向远处,偷偷扫了常月明一眼。他却一脸泰然,没有半点尴尬或后悔的神色。他的侧脸轮廓分明,岘青一时竟有些失神。直到那辆慢吞吞的13路公交车缓缓驶来,才一把拉她回过神,从包里取出学生卡,跟着等车的人群上了车。
常月明等她上了车,慢悠悠地跟上来。公交车上人不多,岘青找了个靠窗的位子坐下,特意把外侧的座位空出来留给常月明。然而,他并没有坐下的意思,只是站在靠近下车门的走道上,手随意地搭着扶手,目光投向窗外。阳光斜斜地照在空座位上,岘青感到自己的耳尖慢慢烧起来,原来人家根本没打算挨着坐。一条被单独挂在竹竿上的腊鱼,开膛上盐,公开处刑。
去万达的路上经过了一段长长的隧道,车厢内的光线忽明忽暗。岘青坐在座位上,目光不经意地扫过他的侧脸。隧道的光影在他脸上流转,时而明亮,时而隐没,像飞蛾一次次试探着扑向火焰,可是没有这光就是无边的黑暗,何其无趣。她收回视线,低头看向自己的手,脸不禁又有些热起来。车窗外,隧道的光影依旧在流动,而车厢内的沉默,像铁锅下缓缓生起的小火,来回炙烤着岘青,她脸上的热烫一时半会消不掉了。
常月明一直知道自己的吸引力,那些喜欢就像打光,没有人会抗拒站在光里,好奇会发生怎样的故事呢,只要控制住不要变成事故,哪怕迎着光孤芳自赏一下也是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