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听到了声音。

-声音？

-对，声音。

-谁的声音？机神？

-是吧。于是下到地下去，正好当时机神赫尔墨斯正陷入苦战，于是借助了她的力量。

姑且不提眼前之人是如何听见距离十层以上的声音的，机神会说话这件事本身就令想子闻所未闻。鉴于自己在机神方面了解不多，她还特意用手遮掩着询问站在一旁的那名战略部的职员，得到的回答果然是“不可能”。

此前想子看过阿斯特的资料，知道此人是以近整装部二十年来最高分数考进来的学生。这难道是天才的怪癖？直觉？又或者……

想子想到幻听。极度虔诚、极度热诚的状态所造成的幻听。历史上不是没有这种情况。譬如让娜·达克（圣女贞德），她在十几岁时声称自己受到了上天的启示，一些历史学家则倾向于这是她在极度虔诚的心理作用之下听到的幻听。

至于为什么能开动那机神，阿斯特的解释就显得更不明所以：她说自己多数时候是在拖后腿，机神雅典娜能动作全靠她自己——这听上去就像在说赛马。有说法是比赛中骑手只占三分，马的好坏占七分，更有骑手毫无作用的“全自动赛马”的说法。换到这里该叫什么？……全自动驾驶？

不过……

隔着单面玻璃，金恩用手支起下巴沉思。

——不过她的状态的确不像驾驶过机神。精神很好，似乎也没有身体不适。那么是机神雅典娜的特殊性吗？毕竟是乌拉诺斯机构关闭前研发的最后一架机神，其中或许置入了过去从未实际应用过的新技术……

想子又问：“你身为一个机械师，为什么那时会想到去地下……去驾驶机神？”

“嗯……因为母亲曾说，生命是最宝贵的。当时在控制室里看到的状况令我很担心机神赫尔墨斯驾驶员先生的安危……”

——这回又是“母亲”。金恩十分困惑，此人表现出一种幼童般的朴素价值观，却能办到一些成年人都无法做到的事。为什么会这样？教育的问题？

……不，就常理而言，更可能是她在装疯卖傻。之所以会这么做，一定也有其目的。不，就连她入学这件事，说不定也是尤其目的的。间谍？

“这样问她：你为什么会想到加入三重机构。”

“你为什么会想到加入三重机构？”

这问题没有多少意义。想子问出口之后，金恩才懊恼地意识到这一点。三重机构，全世界最大的大型机械制造公司，年轻的整装师没有哪个会不向往这里吧。随后的情况却令金恩大跌眼镜：阿斯特居然在这个问题上迟疑了。

“嗯……可能是，因为母亲？对，一开始是因为母亲希望我这么做，所以才努力考到这里来的。可现在有点不一样了，因为知道这里有机神这么浪漫的东西。”

机神？浪漫？

金恩心说：小孩子。但凡多了解一些，都不会对机神这种东西抱有浪漫的幻想。不过相关信息也属于机密，民众不知道也情有可原。

“再问一句，”他指示想子，“问她怎么看待机神。”

“你是如何看待机神的？”

阿斯特不假思索地回答：“很美妙的事物。用超越时代的材料制造而成的巨型机械，说不定也可以成为人们为了适应宇宙的新身体。”

此话一出，令人窒息的沉默迅速在单面镜后的人群间扩散。而在更远处，听见这句话的某人，神情出现了细微的波动。

对于还记得九年前那场事故、知晓乌拉诺斯机构的人而言，这无疑是句相当敏感的台词。乌拉诺斯机构起初之所以要研发出机神，就是为了满足宇宙开发的需要。可惜最后走火入魔，落到这样一个地步……

她呢？这个人——阿斯特呢？她又是在怎样的心情之下说出的这句话？她知道这曾是乌拉诺斯机构的宗旨吗？还是说这只是她个人的想法？如果是前者，她又是在什么场合获知这句话的？

问题层出不穷，说不定还牵扯到数年前那快入土了的事情。都说多说多错，在这名年轻女性身上，金恩是彻底体会到了。他原本打算针对这点继续追问：“下一个问题……”

“部长，电话。”

一名战略部的部员过来了。金恩没有因为他打断自己而暴怒——他意识到来电者的身份恐怕比较特殊。

金恩接过电话：“你好。”

听见对面的声音之后，金恩的表情僵住了。

——

电话那头的人正是坚白。作为机神赫尔墨斯的驾驶员，坚白切身知道当时的情况有多危急，而阿斯特的违纪行为拯救了自己的性命。在两名德米德蒙的夹击之下，恐怕只要再过一阵子，人类便会折损掉现有六架机神之中的一架，以及唯一一名机神驾驶员。

“金恩先生，我认为战略部这次有些太咄咄逼人。阿斯特小姐虽说有些莽撞，但她的确采取了在当时最为正确的决定。我想我们不应该过分苛责她。”

“可是，机神……”说到这儿，金恩顿了一下，“机神雅典娜。她只是名刚刚上学、尚不成熟的整装师，却动了如此重要的东西……”

“那架机神原本就是不能使用的。现在能动起来不是好事吗？如果要追究她的责任，起码等到机神雅典娜真正出现故障的时候吧。”

金恩想了想，坚白的话也不无道理。

或许他的确不该在这个问题上多纠缠，或许——问题出在机神。不，应该说机神雅典娜自身一定是有些问题的。九年前的事变发生之后，乌拉诺斯机构内部的文件令人费解地出现了空缺，但就留下来的那些资料里，没有任何机神雅典娜的启动记录。这究竟意味着……

这时，又有一人带着一叠纸质材料过来。“部长，”他说，“请您看看这个……”

材料的所属单位为普赛克科技公司。自五年前起，该公司一直负责机神雅典娜的日常维护工作。金恩粗略地翻看了一下，里面有几个频频出现的关键词：“自动战斗系统”、“计算机优化决策”，大体意思是公司在对雅典娜进行维护期间，检查发现其内部植有一套其他机神所没有的决策系统，换言之的确是“全自动驾驶”。

“我司于一年前已向机神管理部门汇报过机神雅典娜的这一特殊性。此次涉事的阿斯特·拉姆斯为我司社长的女儿，入学前多次完成整装任务，专业水平过关，但在为人处世方面略显欠缺。对于她的鲁莽所造成的失误，向所有被波及到人员与单位致以诚挚的歉意……”

——

一小时后，审讯结束。刚从审讯室出来，坐在外面长椅上的澪便起身快步走来。白色冰冷的地面上映出有响声的模糊倒影。

“怎么样？”

“没什么大事。只说要好好反省，还有，之后需要配合战略部的调查……”

阿斯特口中的“调查”，一方面是关于自己当时做的那些整装工作的。她需要配合战略部中的相关专家确认、确保自己当时的整装行为并未对机体造成损伤。另一方面，既然机神雅典娜可通过自动驾驶启动，相比于阿斯特这种没有驾驶经验的整装师，之后的行动战略部更倾向于让专业的驾驶员来做，不过也不排除仍需要阿斯特——至少上次的地外作战中她表现得相当不错（当然，不知道这当中自动驾驶的功劳要占多少）。

面对终于渡过难关的友人，澪似乎要止不住泪水。阿斯特伸手在她眼睛边上剐蹭了一下。

接着，狭长的过道中响起清脆有节奏的脚步声。阿斯特熟悉这声音，她一下子往声音来的地方扭过头去，眼中透出一股欢欣。

“——伊迪亚女士。”

“真抱歉啊，阿斯特。这段时间实在是忙得不可开交，没机会过来看你。”

“我明白的，女士。”

“没想到会出这种状况，不过问题好在解决了。是不是有点紧张？”

“稍微有一点，但足以应付过去。”

“学校生活怎么样？还习惯吗？”

“习惯了。这里的生活大体令人满意，虽说有时还是会怀念之前频繁有整装任务的时候……”

女人笑了：“是吗？以后机会还很多，不用着急。你现在应该多学习，多接触新东西，多认识一些人，其他方面我从来不担心。……这边这位是？”

女人的目光移向站在阿斯特身侧的澪。她一直不说话，不知道是因为面对陌生人有些拘谨，还是说当下的氛围实在令她找不到说话的机会。

伊迪亚身形十分高挑，四十多岁，眉宇间有股英气，找不出一丝软弱或拖泥带水的感觉。这是个气场强大的女人。即便面带微笑，压迫力也丝毫不减，令澪觉得紧张，心跳加速。她下意识吞了口口水。

“——您好女士。我叫澪，与阿斯特同属于整装部。”

“我知道你。阿斯特之前和我通过电话，电话里说她交了新朋友。”

“您是……”

“我是阿斯特的母亲。”

果然如此。见到伊迪亚第一眼澪便猜测两人是母女关系。只是后来阿斯特称呼她为“女士”，才觉得可能是有血缘的亲戚。澪听阿斯特说过，自己母亲经营着一家主营机械整装的科技公司，实际交谈起来果然有那种常年外出办事的人特有的游刃有余感。

——

而就在两人交流的同时，距离此处不到十米的走廊尽头的转角，一人正蹲在阴影处窥探着这一切。强烈的紧张感令他肾上腺素飙升，甚至出现了胃痛的症状——蹲在角落中，大气也不敢出一口，心脏仿佛是在嘴中跳动的一般，连耳膜也为之振动。

马奇马奇，三重机构的教师，此次前来原本只是关心自己犯了事的学生的安危，未曾想会在这里遇见……

她。现在站在灯光下的那个女人，说话的女人。两人几分钟前在这个T字形路口碰见。女人没有留意马奇马奇，径直走过去了。然而，那一瞬间留在马奇马奇视网膜上的侧脸，令这名三十多岁男性的记忆一下子回滚到距今十多年前的过去。他躲在背光处，而后，他听见自己那名学生亲口称呼女人为“伊迪亚”，称这是她的母亲，而自己这名学生，马奇马奇依稀记得，她的名字叫“阿斯特·拉姆斯”。

——伊迪亚·拉姆斯。

“拉姆斯”并不是一个罕见的姓氏，故而他从未想过会有这种可能：阿斯特·拉姆斯是伊迪亚·拉姆斯的女儿，而伊迪亚·拉姆斯——他曾见过，在十多年前的乌拉诺斯机构。那时她也的确有个女儿，但应该并不叫“阿斯特”。

为什么伊迪亚会出现在这里？乌拉诺斯的所有成员不是都在那次事变中被逮捕了吗？

想不清楚。没法想清楚。未知的郁结阻塞心头，令他痛苦不堪。而后，这种郁结逐渐转变为一种强烈的动力：

他要查清此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