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诶梓聿!早上上课怎么没看到你呢?这儿,这儿!”
顾梓聿一听这熟悉的声音,顿时蔫了。他叹了口气,摸出学生卡交给杨诗涵,嘱咐道:“等会儿点好菜后,用这张卡给阿姨刷一下,然后找个座位等我,我去那边打个招呼就回来。”
“这…”杨诗涵僵在那儿不敢要,她怎么能让顾梓聿替她付钱呢?
“傻孩子,每次招新人我都是要请吃饭的,不然怎么当首席呢!”顾梓聿信口乱诌,看着杨诗涵似信非信地收了,才往那边走去。
刚才招呼他的是一位学长,那边一群六七个人,全是初三生。中间坐的是正好是物理奥赛的辅导老师孔邵东。他人不高,发量稀疏,有点中年肥,看起来一副“油腻中年男”的模样,其实人特别好,从不摆架子,给顾梓聿讲题开小灶是毫无怨言。
顾梓聿走过去,无比乖觉地问了句:“孔老师好。”
这可真是尴尬到家了。原本以为这时候大家应该吃完走人了,没想到这群人动作如此之慢,还没吃完饭,正好在这儿撞上了!
显然孔邵东也没意识到他会出现在这儿。
原则上来说竞赛课是不能请假的,毕竟竞赛课都是老师义务来上的,如果学生想不来就不来,课堂根本就组织不起来。所以,除非学生真是病得厉害请病假,他从来都是不准假的,但顾梓聿这个特例除外。
然而,在这么多学生面前,他也不能显得太过偏袒。于是,他机智地转移了话题,顺势抛出了一个台阶:“你早上是在肖老师那里吧?他跟我说了,说你们要备战暑假的那个信息学竞赛NOI。”
啊,有吗?顾梓聿有些懵,但看到孔老师意味深长的眼神,他立刻心领神会,低眉顺眼地说:“是,今天在电脑教室那边。”
“哎哟老孔,你这也太逊了吧?”旁边一个学长乐了,“咱物理组连人都抢不过隔壁敲键盘的?”
初三的学生已经是老油条了,和老师们都敢称兄道弟。孔邵东脾气宽厚,不胜其扰,只能略显狼狈地解释:“嗨,你们这个小学弟,别看人家才初一,自觉性可高了,人家真学起来就踏踏实实的,我对他很放心!”
“谢谢孔老师,”顾梓聿受宠若惊,连忙表忠心,“等我那边忙完,一定老老实实待在实验楼刷题,不出实验楼半步。”
“那不行,实验楼里还有数学组呢!你得说明白了,选物理还是选数学?”另一个学长也是有爱逗小学弟的怪癖,在一旁火上浇油。
谁能想到,这句玩笑话竟然成了“毒奶”现场。九月初的时候,顾梓聿既没在数学组,也没留在物理组——而是被化学组给截了胡。
“得了得了,别吓唬小朋友了。”孔邵东假装不耐烦,勉强要找回一点师道尊严,“梓聿你快去吃饭吧,都几点了。饭后记得来我办公室,把这个假期的题拿回去做做,不懂的地方回来再问。”
“好的。”顾梓聿点头如捣蒜。
起哄的男生一脸煞有介事地推了推厚重的眼镜,露出一副“你完了”的表情:“你可惨了,这周讲电磁,我看你要补到吐血啊。”
电磁可不是初中课程,而是标准的高中内容。即便是他们这些初三生,也刚刚接触不久。顾梓聿一个初一生,学校的课程才讲了一些最基本的概念,物态变化、光的折射反射之类的。他连力学都是自学的,更遑论电磁?
但顾梓聿只是默默一笑,嘴角却悄悄上扬了一点。孔邵东散发了一个谜之微笑,随即就把顾梓聿赶回去吃饭。
那男生还想继续调侃,却被孔老师一个眼刀飞过去:“少担心别人,先担心担心你自己吧,初三了!人家初一的都把那本白皮的电磁书读完了!”
哗!一片哗然!大家互相一脸不可置信地互甩表情包,还有人陷入短暂的说话障碍。
开什么玩笑,那本程稼夫编的《中学奥林匹克竞赛物理教程电磁学篇》?这里的读指的是不求甚解的那种读吧?怎么可能!他们当中就没几个读过,高中生都有大把大把啃不下来的吧!
“长点心吧,你们要是到时候考不过他,暑假就等着被我一个一个练死!
孔邵东没好气地呛了一声:这群猴儿就是欠练!
顾梓聿已经走得远了,但他仍能隐约听到自己的名字被反复提起。他没回头,只是脚步轻快地,在最安静的一隅找到了杨诗涵。她果然坐在靠墙的位置,刻意避开人群,低头喝着汤。
杨诗涵怕生,所以刻意选在食堂的另一头就座,这恰好暗合了顾梓聿的心意。
本来在数学组,大家都是同班同学,彼此之间互叫“大神巨巨”也不嫌害臊;信息组那边更亲近,他、傅尧、彭昱是打小一起集训出来的,方灵烨也跟他们混的很熟。唯独在物理组,他是唯一一个初一的“外来户”,偏偏进度还赶得上、水平又高,还总被孔老师树为“典型”,搞得初三的学长们对他多少有些微妙,欺凌谈不上,生分却是有的。
好在热汤面很快就抚慰了他的肠胃,人一吃东西,心情也跟着好起来。他悄悄观察对面这个新来的小学生,决定趁此良时,开展又名为“社团干部入户送温暖”的谈心行动。
“诗涵啊,来到乐团一个月了,感觉怎么样啊?”
这个问题很宽泛,但顾梓聿要看的就是杨诗涵那个瞬间的反应。果然,杨诗涵表情暗了一下,随后才勉强说:“挺好的。”
看到这表情,顾梓聿脑筋一转就知道问题出在哪里。央音附中的学生平时在学校就有乐队课,所以他们能毫无障碍地融入到乐团里来。但普通的学生哪有这样的经验?吴老师作为指挥,就算意识到了这个问题,却也没有时间对新人一个个辅导。他倾向于把新人直接扔进乐团,就算最开始什么也不懂,在一次次的排练磨合中也会慢慢学到东西。
顾梓聿不能说自家老师不对,但很显然,杨诗涵不适合这样的方式。
“你以前没有参加乐团的经验吧?其实很多人一开始都是这样的,乐团和独奏最大的不同就是,你要去听你的同伴的声音,不单是一提,还有二提,还有管乐,这样你才能够体会到整个音乐的骨架,然后让自己舒服地存在其中,达到和谐。当然了,这种能力不是一天就能培养出来的。毕竟,小提琴是旋律乐器,所以很自然地,我们在学习的过程中耳朵还没习惯多声部的存在。只有多听反复听,才能锻炼你的耳朵。”
“你有去找咱们排练的曲子听吗?”
顾梓聿看着对面只懂得点头的小孩,觉得应该要用启发式的问句进行交流。果然,这个问句抛过去,小孩终于张嘴了。
“我,没有…”杨诗涵低下头,低声喏喏道:“我看谱都来不及了。我之前都没见过在一首曲子里节拍还可以变的,一会儿是5/4拍,一会又变成6/4拍。明明是3/2拍的小节指挥却打的是2/2拍,我根本都跟不上。和弦太多我反应不过来,还有调号,我从来没拉过五、六个升降号的!练都练不过来那还有时间去听曲子…”
她也不知道怎么地,顾梓聿不过是问了一句,她就一股脑地全把自己的困难倒了出来,说着说着就停不下来,像是憋了许久的情绪忽然找到出口,语气里带着些许急促和委屈。
“首先,和弦一般都是分声部的,旁边会标’div’,就是分开的意思。三音和弦一般是坐外侧的拉较高的那两个音,坐内侧的拉较低那两个音;双音、四音和弦以此类推,有时三音和弦也会分给三个人,每人拉一个音。如果有这样的特殊情况,我会跟大家说明的。你看,这是不是简单多了?”
看着顾梓聿的笑脸,杨诗涵的脸“腾”一下子全烧红了:这下可好,首席一定知道她之前都在滥竽充数了,她会被赶出一提吗?
“ ‘3/2拍的小节指挥打的是2/2拍’,啊,我知道你说的是哪段了,因为那个时候管乐的主旋律走的就是2/2拍。还有你说的 ‘一会儿5/4拍,一会儿6/4拍’,这个也很常见。拍子变化的再多你也不用怕,只要看指挥,就能抓到节奏。”
“可我必须得看谱。”杨诗涵皱起鼻子。
“哈哈,没让你直直盯着指挥,谁也背不了那么多谱子啊!你只要用余光瞟,这样,这样。”
顾梓聿生动地表现了一下“用余光瞟”是什么样子,愁眉苦脸的杨诗涵都被他给逗笑了。
“要实在不行你就盯着前面一个人,因为他会盯他前面的,最后就会盯到我身上来,相信我就行了。不过,曲子是一定要听的,这甚至比练琴还重要。曲子听熟了,我们就会有下意识的反应。比如像咱们早上排练的那个,中间不是有一段空了20小节吗?前九个是3/4拍,后十一节是5/4拍的那个?”
“咱们要是硬跟着数,很容易就数漏了或者多数了,整整20个小节呢!这时候,如果我们之前听曲子听得很熟了,那我们一下就能知道,哦,这段单簧管结束了就该小提琴了。这不像是做数学题,要一板一眼地数数,我们还是要让旋律、让音乐来带领我们。”
看着眼前一脸苦恼的小学生,顾梓聿笑出了声:“没事,大家都是这样过来的,你慢慢就会适应了。”
他知道杨诗涵一定心里很害怕被批评,所以他压根没提别的事,而是转而向她介绍起一提的其他人,杨诗涵认真地听着。他俩吃完了面,收拾了餐具,又一同走回排练厅。快到的时候,杨诗涵有点害羞,但又由衷地道了谢:“真的很感谢首席今天请我吃饭,还教我这么多知识。”
她心里冒出了一股复杂的情绪,那不是简单的“感谢”,而是更像是对强者天然的依赖与钦佩。
“嗨,不用谢,你是我们一提的人啊!”顾梓聿显然没放在心上。
这天下午的排练,杨诗涵的心态好了很多。排练结束后,她没再第一个走,而是留下来帮忙收拾了谱架,正好顾梓聿经过,又解答了她几个问题,那天晚上,杨诗涵头一次开始期待起第二天的排练。
第二天的中午还是顾梓聿带的她,和自己几个关系最铁的成员吃饭,这其中就包括了一提的姜明珺和黄灿灿。而后的几天,顾梓聿有自己的事要忙,杨诗涵就变成了姜明珺和黄灿灿的小尾巴,在她们俩的帮助下,杨诗涵开始认识更多的人,这个五一长假结束后,杨诗涵终于开始真正地融入乐团里。
是真的很感谢首席啊!
现在回忆起那些时光,杨诗涵已经想不起自己曾为跟不上指挥而偷偷哭泣过。这几年,她所记得的,全是和乐团在一起开心快乐的时光。看着手机相册里那个笑得灿烂的顾梓聿,少年的轮廓俊秀,一手持琴一手捧花,突如其来的感伤击中了杨诗涵。
女孩把自己扔在软软的床上,把脸埋进蓬松的被子里,很快就洇湿了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