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久,少年在伞下等到地上的人逐渐失去呼吸,仿佛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一般,带着几分厌倦的语气。
“脏了,马车回去换一辆,把这里清理干净,尸体丢进乱葬岗吧。”
“真是晦气,明天阿秭出嫁,本来心情就不好。”
少年越想越气,眉头紧皱成一团。
“稚儿,不要看,不要看。”
母亲颤声重复这句话。
沈稚从始至终被紧紧搂在母亲的怀里,脸上湿漉,泪水和雨水纵横交错,他只能发出挣扎的呜咽声。
母亲死捂住他的嘴,沈稚能听见她无声的抽泣和剧烈的颤抖。
视线逐渐模糊,不知道过了多久,母亲终于放开手,冰冷的空气携带黏腻的水气瞬间灌进沈稚的鼻腔,他大口喘息着,想要扑向躺倒在地面上早已没有温度的身体。
还没有恢复完全的力气站起,沈稚腰间就被用力一捞。
“为什么?为什么不让我去!放开我!”
沈稚拼死挣扎,他的神志已然不受控制,两双手用力乱抓一通,母亲的手臂上赫然多出几道划痕,随即变成一道道稚嫩的红,触目惊心停留在龟裂的皮肤上,可是母亲还是紧紧怀抱沈稚。
母亲开口的嗓音哑的可怕。
“现在还不能去,还不能去……稚儿,娘只有你了,娘不能让你去送死!稚儿,听话,听话好吗?”
母亲低头与他相靠,沈稚在用力的禁锢之间清晰感受到母亲的身体在剧烈的颤抖,还有一阵又一阵压低的啜泣。
太过激动的情绪让沈稚的身子开始发热,脑子逐渐昏沉起来,挣扎的力度越来越小,泪水却流不干,嘴里的呜咽被母亲小小的手掌深深压回肚中,任凭他怎样几近崩溃。
直到他实在没有力气反抗母亲,眼前开始渐渐发黑,沈稚失去意识彻底倒进母亲的怀里。
最后一抹残阳在沈稚昏睡时殆尽,漆黑的夜蚕食天地,雨却依旧未停,凉意侵袭无人过问的山岗,找不到一点烛火,只能依赖稀薄的分寸月光看清落在他四处的坟茔。
沈稚被湮没在黑夜里,他的神情随萧萧落木被带去,早已生色全无。
不远处,母亲的影子在泥泞满路的乱葬岗被雨水冲刷的寂寞廖长。
沈稚曾经眼中的澄明被鲜血和雨水浇灭,只剩下一双空洞的眼眶,此时在横尸遍野的乱葬岗甚至分不清他是活人还是孤魂。
他一动不动注视着母亲在雨水无情冲刷后的泥土里不断地刨啊刨,刨啊刨……
不知道刨了多久,沈稚也不知道站了多久,双脚早已麻木,同他的心目一般。
直到嗓子早已喑哑的母亲嘴里开始不断唤起父亲的名字,那双惨白瘦弱,骨节异常分明的双手在漆黑长夜里像是瑟瑟发抖的枯枝,只是指缝间满是泥土与血块在告诉你那确实是普通人的双手。
指甲盖有些许脱落了,双手的主人却毫不在意疼痛,剧烈颤抖着捧起沈稚记忆中熟悉万分的脸庞。
就算被湿漉的泥土覆盖的面目全非,那也是沈稚朝夕依靠的父亲,昔日里爱逗他笑,给他带回许多新奇小玩意儿的父亲。
今后再也不会站在沈稚的身边了,那样高大的父亲,此时却这般安静躺在母亲的双膝。他再也不会逗得沈稚哈哈大笑,沈稚也无法收到父亲带给他的礼物。
母亲的手就着淅淅沥沥的雨水执着的擦去父亲脸上的泥泞,她擦了很久很久,但是怎么也擦不干净。
母亲放弃了擦拭,她的额头轻轻贴在父亲的额前,扑簌的眼泪和雨水浑为一体,明明喉咙嘶哑的甚至发不出像样的声响,依然无法自持的发出布帛撕裂的泣声。
沈稚开始生出梦魇,反反复复他无法逃离眼前一遍又一遍的画面。
是父亲倒在雨中的身体,不断淌出的刺目鲜红随雨水飘向他的脚边,沈稚想逃离,那宛如活物的血一点一点爬上他的身体,直至将他愈勒愈紧。
他低头一看,不断勒紧他的物什变作母亲血泥混淆的十指,如桎梏将沈稚囚进脚下深渊。
那血不受控制似的愈生愈多,直至淹没过沈稚的脖颈,缓缓流进沈稚眼中,挥之不去。
沈稚发了高烧,三天三夜,睡了又醒,醒了又睡。
哪怕是醒来的时候,他的神志也不是很清明,看见母亲时他会下意识的害怕逃离,然后再昏沉沉睡去。
黑暗里,他还能听见母亲的抽泣声,伴着往日里哄他入眠的旋律带进沈稚的梦乡。
沈稚终于没有再做那个可怕的噩梦,可是等到沈稚彻底苏醒后,他再也没有找到母亲。
百家巷的邻里不断挤进沈稚的住处,原本小的可怜的院子站满了人。
一炷香后,院子的井里打捞上来一具女尸。
耳边的窃窃私语逐渐安静下来,不明不暗的烛火依旧在身旁跳动,沈相楠抬手拭去不知觉间滑下的一滴泪。
从那一天起,他就失去一切选择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