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一宛在他母亲的小阁楼里装了整整两天的尸体。他什么也没想,什么也没做,就只是躺在那里,看着遥远窗外的那一小块苍蓝色天穹。
第三天的时候,他终于主动地从阁楼里下来。那是三月上旬的一天,不知为何,这栋宅子里的每一个人都忙得像陀螺打转。
『哦,Iván,cari?o(亲爱的)!你可终于起床了!』
他的舅妈是一位丰腴又热情的女性,每日里都有做不完的家务与做不完的饭菜。她永远穿着那条带花边的厨房围裙,像岳一宛打招呼的时候,手上总是沾着糖霜与面粉。
『你要吃点什么?噢,我先给你来点儿喝的吧,你一定是口渴了对不对?我们有茶,有牛奶,还有咖啡!小伙子,你应该不会是大清早的就想来杯酒吧?这可不行啊!』
她忙忙碌碌地在厨房里拾掇着,最后端出一杯兑了大量新鲜牛奶的咖啡,还往里面加了满满两勺糖。
小心翼翼地,她把这只满到要溢出来的马克杯递进了外甥的手里。
『我听说在你们那边,大家都喜欢吃鱼虾和螃蟹一类的东西。』
舅妈在围裙上用力地擦着手,『可惜我们这里很少吃这些。你饿了吗?你想吃些什么呢,Iván?炸饺子,土豆丸子,火腿奶酪派?如果你喜欢的话,我们还有昨天剩下的一些柠檬蛋糕!』
年轻的男孩点点头,他的意思是都行。他仍然不愿意开口说话。
『这几天的饭菜你都还喜欢吗,cari?o?你以前应该没吃过这样的吧?』
舅妈给他端来了满满两盘子的食物。和南瓜一起炖的牛肉,土豆粉搓成的丸子,刚出炉的滚烫奶酪派的一个切角,什么都有,满满当当地堆成两座小山。
『你得多吃一点,小伙子,看看你都瘦成什么样儿了!』
她放下食物就又立刻回到了灶台前,开始搅拌起那口大到离谱的锅:『你还要再来点儿别的什么吗,Iván?我正在煮豆子汤呢,来一碗尝尝吧怎么样?』
说实话,岳一宛没什么胃口。
但他更震惊于这间厨房正源源不断地制造出大量菜肴的这一事实——就看看灶台上那只正用来炖豆子的巨大汤锅吧!岳一宛毫不怀疑那口锅可以塞下一整个自己。
即便是加上岳一宛,这间房子也才不过住了区区七口人而已。而这厨房里有那么多刚烤好的小圆面包,挤挤挨挨地蹲在玻璃罩子下的糕点,还有像流水线一样源源不断端上桌的烤肉与炖菜……
这都是在干吗啊!?
岳一宛心中感到疑惑,随即感到有一根弦正在渐渐地绷紧——且不说他的那位外祖母并不像是会这样溺爱孩子的类型,厨房里这些菜品的份量也已经远远超过了招待一两位客人的程度——这更像是为一大群人所提供的菜色。
令他想起了葬礼。
他想起殡仪馆灵堂煞白的灯光,想起慢刀割肉般低哑的啜泣声,想起舅舅打开一块黑布,谨慎地包住那一小盒骨灰的样子。
再一次地,痛苦扼紧了岳一宛的咽喉,令他几乎无法顺畅地呼吸。
『有什么我能帮忙的吗?』
他终于开口了。
因为他必须得做点什么,他非得做点什么不可,在痛苦真正地将他击倒之前。
尽管没有明言,但岳一宛问的是Ines的葬礼。
既然Ines的一部分骨灰已经回到了门多萨,她的娘家人势必将要为她举办一场葬礼。而厨房里现在正像流水席一样毫不间断地往外出着菜……
除了葬礼后的聚餐,还有什么场合会需要用到这么多的菜肴呢?
舅妈停下了手里的活儿,她的眼里露出了些惊喜的神色。
『帮忙?』她似乎不太确定自己听到了这个词,『噢,你可真是个好孩子!虽然我不确定他们还需不需要额外的人手,但有人来帮忙总归会是一件好事儿,你说对吧Iván?』
她絮絮叨叨地嘀咕着,忙不迭地从冰箱里拿出可乐给他,还往岳一宛手里塞了两块比手掌还大的甜饼干。
『快去吧,孩子。快去吧。』她说,『你舅舅一定很高兴看见你。』
从那栋只有两层楼的砖石房子里走出来,面前是门多萨省一望无际的辽阔平原。
南半球的三月,正是阿根廷秋季的开始。无云的天空蔚蓝如洗,收获季的酿酒葡萄在大地上站成一排排笔直的碧绿长线。
在地平的尽头,蜿蜒的苔绿色山脉拔地而起,锋利崎岖如石刃的山顶上,轻盈地覆盖了一层净白的雪。
这里的田间道路都非常广阔,横平竖直,像是小学生练习簿里的田字格。岳一宛走在路上,阳光积极地自天顶倾泻而下,如迎头浇下一盆热水,烫得皮肤生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