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好了,那我们就演星星花的第一出戏,你还记得吗?就是卢王假装侍从和王后巧遇的那一段。”
周梨五指在他眼前晃了晃,扔过来一张狐狸面具,自己戴了一张白兔面具,见季长桥仿佛还是有些走神,拍了拍他肩膀安慰道:
“你知道当当为什么花名叫木头吗?”
季长桥摇头。
“那是因为他总是一副木头的样子,什么话都不说,女孩子都喜欢这样不说话冷冰冰的男孩子对不对?你把面具戴上,也不说话,谁也不知道你到底是谁了。”
周梨拉着他的胳膊向前,往木栏杆下热枕呼喊的人堆里望了眼,怅然道:
“你说要是他们知道,当当不说话,其实是因为叮叮不喜欢他和别的女孩子讲话,会不会再也不喊‘木头’这两个字?”
季长桥默然,顺着她的目光向木槛间的缝隙望去,在雕纹刻花的榆木中看到不少踮着脚尖呼哨的男孩女孩,脸上泛起的绯红,正如周梨脸上面具描的彩绘。
从那些眼睛中露出的喜悦实在难掩,季长桥有一瞬间的失神,忽然想起几年前自己戴着花帽巡街时,也许那些在路边等他的人也是这样的神色,但他当时只顾着赶去三哥的府邸拿玉珠,对旁人的崇仰视若无睹,时移境迁,台下的人现在喊的是别人的名字,不知怎么的倒让他有些怀念了。
月琴响了。
檀板急速而率重地打。
周梨蹦上红台的时候所有人都是一怔,戏曲小目早就放了出去,大家等的是终曲卢王携手王后百年好和的故事,而不是一只莫名其妙的兔子。
乐师们很快察觉到了异常,巍然磅礴的律曲缓缓引退,琵琶和八角琴起了慢曲,台侧有一个年轻的女孩朝帷后皱着眉头拍掌,几个穿着褐衣短打的侍从随着曲乐也蹦上了台。
季长桥不得不惊叹乐师和戏班行动变化之快,恐怕是宫伎伶人们拍马都追不上的。
犹记得去年春末时,老皇帝来了兴头要听一曲“长帘遮春”,其中一幕乃是醉酒的伶人要把系在木梁上的长帷放下来,结果那卷长帷竟打了个死结,任伶人怎么拉都拉不开。
季长桥当时站在老皇帝的身边编蚱蜢,就听见三哥冷着声音说请来的乐班演了好一出闹戏,该要问罪班头才好,要不诛个九族,或者流放到漠北砌长墙。
这话音才落,也不知道是不是让台上的伶人听着了,醉酒也不演了,扑腾一声就伏跪在长台上高喊“饶命”。
老皇帝深觉扫兴,挥了挥手就从长乐院出去了,一句话也没说。
后面的事当然是交给三哥处理的,点录,拿册,清点名头,好在这些宫伎伶人们没什么家产,不然还要落下一个“抄家”的下场。
三哥一个人拍了板,要将他们统统杖刑五十板,再将头目拿去秋刑司受一百鞭刑,这么两件刑责挨下来,能活下来的才叫菩萨。
替天家办事本来就是有一日没一日的活着,怪他们运气不好,又碰上三哥这么一个从沙场里出来的将军,从来也没将人命看得多重要过。
要放在以前,季长桥也懒得插手这种糟事,顶天了就是搭着眼皮看看底下跪着的几个人有谁瞧着顺眼,顺手要了回去替他浇花。
那日季长桥却将蚱蜢丢到了三哥手里,破天荒地求他放这些宫伎伶人们净身出宫,将此事作罢。
当日的季长桥已经远远不是三年前那个桀骜不驯集万众目光于一身的小王爷了,但三哥把着手里的蚱蜢玩了很久,最后还是起身摸了摸他的脑袋,略有叹息略有哀怅地拍着他的肩膀,说只要他开口,没有什么事情是三哥不答应的。
曲声转急,季长桥后背被人推了一把,踉跄上了台,随之跟上来的还有三四十个身着花红月衣的舞伎。
四角方圆的高台一下子被填满了,兔子和狐狸的面具隐没在人群中,只能看到隐隐约约的两抹白色一晃而过。
这里演的是两人初识的第一幕,女孩在灯火阑珊间被人群簇拥着走,男孩挑着一盏兔儿灯,撞上了她的身影。
人影憧憧中,忽然起了追逐,舞伎高喊一声:“抓小贼!”
各方重影急速变幻,高台上的后景一扯,满帷的花灯大布换成湛蓝一片,明月高悬在空。
台下有了嘘声。
先是几个人的,后来灌成了满耳的凉气,连戴着簪花卖薯饼的姑娘也将一手塞进嘴中,吹了一个漏气的哨子。
“你刚刚没戴面具么?”周梨跑过来,朝季长桥的身后垫脚张望着,问道。
“一直没摘下来过。”季长桥叹息一声。
“那就奇了怪了,曲子也没错,怎么会让咱们下台?”
季长桥静默片刻,终于还是问道:
“你的小人书是从哪儿买的?”
“买?我用一只彩绘陶罐和李婶家的孩子换来的好不好,那本书还被李大头啃了半截,后半段的故事我都没看完。”周梨瞪眼。
“你不识字么?”季长桥深深地看她一眼。
“要你管!”周梨耳朵飞过一片绯红,使劲踢了他一脚。
这就是了,星星花上的册子文章笔墨虽然不多,总归还是有那么一点的。
要是启幕后唱的是卢王和王后相识的第一段,当然引不来此时的倒喝彩,周梨兴致勃勃地捧了两张面具给自己和季长桥戴上,却不知道,戴面具的这一段演的乃是星星花开场的一幕楔子。
楔子绘着男孩和女孩牵手在灯火阑珊处飞奔,晚风高高捧起他们的裙角和头发,女孩嘴角勾着笑,男孩抿着嘴,四处是星星点点的小光。
是很漂亮的一场戏,可惜不是主角的,脚注以小字作了说明,周梨当然看不懂。
“戴兔子面具的是公主身边的侍女,而我这样的,是卢王身边的侍从。”季长桥无奈地指了指自己的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