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老并非妖族,而是神族吧?现下神妖大战,长老作为神族中人,如此偏帮我们这些妖,不太好吧?还是说,长老久居妖族,本身就带着自己的目的?”
玄天玑淡淡地笑了,语气里尽是赞赏:“你很敏锐,不过为何如此肯定我是神族?没准我只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凡人呢?”
“不像。你刚进帐篷的时候,我本想拔刀起势,你却好像预知了我的动作,提前侧身后避了半步,即便是我的叔叔在这里,恐怕也难做到这一点,”禹皓抬起头来,目光如一把梭巡的剑,“神族与妖族本不两立,不可共存,如今你的族人们率大军压境,我不管妖王殿下怎么想,只要是神族中人,皆是我的死敌!”
“少年,戾气不要太重。的确,年轻时我曾贵为上仙,距离飞升神尊仅有半步之遥,不过,那些事离我太远了。我早已脱离神族,不过一个闲散居士,至于为何长留在妖族,”玄天玑掀开帘帐,向外眺望,淡然的声音断续飘进来,“原因么?其实很简单,很久很久以前,我娶了一位妖族女子,便就此留在这里了。”
他回头笑道:“好了,你们快走吧,雪越下越大了,再过些时候,连路都要看不清了。”
禹皓不再犹豫,用锦被裹住女孩软软的身子,小心翼翼地托进竹篓里。盖好盖子,他背上竹篓,告谢请辞。
“我也得到前线去了,长老,慢走不送。”柳玉也振翅而起,化为一道火红的影子腾空飞去。正是战争最紧要关头,时时刻刻都有妖们在死去。恐怕留在帐内的人,是唯一有闲情逸致赏雪的人了。
雪又开始下了起来,雪花成团,成絮,成沙,漫天飞舞着,白中透出隐青,再往远一些,连绵起伏的山峦表面也落满了雪,落在那些年落过的地方。有个纤瘦的影子提起裙摆旋转,像春天的花一样绽开,在令人目眩神迷的赤金色阳光里,野蔷薇开满了山坡。
“这是最冷的冬天呢,阿暖。”
-
“时小姐!醒醒!千万别睡着!”
积雪覆盖的山峦间,一道湛蓝色的身影飞掠而过,速度快得如光一瞬,随后劲风起,枝叶摇摆,惊起一列飞鸟,茫茫雪森开始动了起来。
鲛人族特有的千叠浪形步,可转眼移动至百里之外,在瞬息万变的战场上,是个出其不意的杀招。然而此步极为难学,修行历程万分艰苦,需在寒冬腊月里赤着脚不饮不食不分日月狂奔三百六十五日,方才能在不间断的奔跑中领会到极致速度的真谛,不少鲛人族勇士都望而却步了,禹皓却是个例外。他的武功自幼受格桑手把手教习,不到三岁就学会了这种步子。
“时小姐!要撑住啊!一定要撑住啊!”
长时间的快速奔跑,让冰冷的空气近乎狂乱地涌入呼吸道,他觉得肺腔疼得都快要爆炸了,仍然不敢停下来歇上片刻。唯有往前跑,不停地往前跑,日复一日的苦修都是这么捱过来的,以前能做到,现在一定也能做到!
他疯狂给自己打着气,可脚步还是逐渐变得有些虚软无力了,双肩急剧颤抖起来。
即便隔着竹篓,他也能感觉到雪时的生命正在一点点地流失。
“禹皓哥,我记得小时候我见过你的。”虚弱得细碎散在风里的声音,让他猛然停下来。
“我记得小时候,因为身子不好,殿下总不放我出去玩,我只能一个人在庭院里自己玩雪。在流霜宫内的结界里,积雪永远不会化,我就学着自己刻冰雕。你知道冰雕是怎么刻的吗?其实蛮难的,要先用冰锥刻出大致的轮廓,然后再用小刻刀打磨细节。我刻了很多冰雕,小鸡,小狐狸,小兔子,那时候冬天真漫长啊,好像永远望不到尽头。”
“不过自从你来了之后,冬天就没那么漫长了。禹皓哥,你记不记得,我总爱缠着你要听故事?你或许会觉得我烦吧?可是那时候我是很羡慕你的,你去过很多地方,知道很多很多事情,真好啊,真自由。”
雪时的声音渐渐弱了下来:“后来,你也不怎么来了。”
禹皓深吸一口气,再度极速奔跑起来,他用尽了全力,快如无影,比修行时任何一次还要快!簌的一道破风声响起,他如闪电般疾速划过山林,因为过度使用妖气,他已维持不住人形状态,大腿肌肉猛然暴涨至数倍,皮肤表面浮现出细密的麟甲,额角炸开了青筋。他的声音变得更为低沉嘶哑:“因为我还要跟着叔叔修炼呢,当然就没有那么多空闲了。”
“这样啊,不过还好,还有柳玉陪着我玩,她是我最好的朋友了。”
“我呢?我不是你最好的朋友吗?”
“你也是。禹皓哥,你也是我最好的朋友。”
“等你病好了,我就天天陪你玩,想怎么玩就怎么玩,想听什么故事我就给你讲什么故事,好不好?”
“好啊,太好了,”雪时的回应若有似无的,她缩在背篓里,难受得浑身蜷缩起来,“禹皓哥,我的病真的能好吗?我觉得我快要死了。”
冰蛛的毒液已然蔓延至全身,虽然玄天玑所给的药缓解了毒素的蔓延,痛楚仍然是难以忍受的,雪时宁愿被断手断脚也不要经历这样的疼痛,毒丝已彻底释放,刺破隔膜,直戳心口,胸膛里有什么东西在四处乱窜,啃咬她的内脏。她的气息不断地弱下去,不自觉染上哭腔:“我……好痛苦。”
“时小姐,坚持住!我带你去找月寒神尊!他会救你的!”禹皓咬了咬牙,强压下心底里潜藏的恐慌,愈发用力地奔跑起来。
雪山尽头是鲛人战士们驻扎的地方,正临着山峦间的豁口,风雪撕扯着天地间的界限,依稀可见一个快要被揉碎的身影跌跌撞撞地跑来。有眼尖的鲛人战士立马发现了他,大声呵斥道:“你是哪个队的?再往外就是首领所设的结界了,里头正打仗呢,快退开!”
禹皓扑通一声跪了下来:“请放我进去!我要见妖王殿下!”
“不行!首领吩咐过,绝不允许闲杂人等闯入战场!”
“情况紧急!这里有伤者,她快要死了!”
“不行就是不行!难道你还想要抗令吗?”
鲛人是认死理的族群,没有一丝情理可讲。可这个时候一分一秒都耽搁不得了,背篓里的重量愈来愈轻,轻得像快要融化的积雪,似乎连最后一点气息也快要消失了。禹皓急得拔刀横过腰间,手上运劲,抵着刀柄撞了上去。守卫的五六名鲛人族战士见势扑了过来,他们各个持着铁斧,锋利的斧刃顺着禹皓的身躯陆续砍下来,刮出碎裂的鳞片和淋漓的血。他怒吼起来,横刀继续往前冲,越来越多的血落在了雪地上。
“让我过去!”长刀死死抵着那些斧刃僵持不动,他仅靠一人的力气竟然抵过了五六名成年的鲛人。他双眼通红,发了狠地咆哮,“让我过去!”
为首的鲛人战士无意间和他对上了视线,那是一个亡命之徒的眼神,似极夜般彻骨的冰凉。鲛人战士莫名心一惊,手中动作迟缓下来,长刀趁势直按过去,竟然硬生生地将那把铁斧劈成两截。其余的鲛人战士见状急忙围追堵截,斧刃却再也触不到这个早就抱着必死之心的少年了。千叠浪形步发挥到极致,似一道水波猛地弹射而出,只剩下淌落雪地里的红梅状血迹。
首领特设的结界竟被他轰然撞开了,鲛人战士们这才想起来这个少年的身份。他叫禹皓,母亲名为丹珠,是首领嫡亲的妹妹。自百多年前丹珠因私奔外逃之罪被首领公开斩首以来,他便成了首领唯一在世的血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