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洲城外,暮色渐沉。
时岁勒住缰绳,眯起那双狐狸似的眼睛打量着城中主街。
长街两侧灯笼高悬,人声鼎沸,叫卖声此起彼伏。可就在这喧嚣之中,他分明感受到数道阴冷的目光如毒蛇般黏上了他们一行人。
“沈将军。”时岁忽然侧首,折扇抵着下颌,唇角勾起一抹玩味的笑,“你猜这条街上,藏着多少条走狗?”
沈清让闻言眸光微动。
他不动声色地扫过街边茶肆二楼半开的窗棂,掠过巷口卖糖人的驼背老汉,最后停在对面酒楼三层晃动的珠帘上。
“二十一人。”他声音低沉,“尚有三处气息不稳,应是新手。”
时岁手中折扇一顿,眸子里闪过一丝讶异,但转念间又化作了然。毕竟眼前这位,可是令南疆闻风丧胆的恭定大将军。
“可要……”周涉话未说完已被时岁抬扇制止。
“何必打草惊蛇。”时岁轻笑,“直接去会会那位刺史大人,岂不更有趣?”
江州刺史府灯火通明。
时岁在府门口停下站定。一个身着绛紫官袍的胖硕男子慌慌张张迎出来,额头上的汗珠在灯笼下泛着油光。
“下官参见丞相大人!”江州刺史陈合扑通跪地,声音发颤,“不知大人驾到,有失远迎……”
时岁漫不经心地把玩着手上折扇,目光却落在院中那道窈窕身影上。
他认得那女子。
是箫启明的三女儿。
箫妍回。
“陈大人好雅兴。”时岁突然用折扇挑起对方下巴,“本相途经此地,倒是扰了你的阖家团圆?”
陈合脸色煞白,正要辩解。
“丞相说笑了。”箫妍回福了福身,腕间金铃叮当作响,“家父听闻丞相要来江州,特意命小女子备了薄酒。”
她抬眸时眼波流转,却在看见沈清让的瞬间僵住了笑意。
时岁将这一切尽收眼底,忽然伸手揽过沈清让的腰:“沈将军,看来箫小姐对你念念不忘啊。”
这是一桩人尽皆知的旧事。
五年前,南疆战事吃紧,沈清让代父出征。
那日京城外,铁甲寒光映日,少年将军一袭殷红披风猎猎飞扬,恰似燎原之火。城楼之上,箫妍回凭栏而望,只那惊鸿一瞥,便再难忘却。
此后两年,京中贵女们的春日宴、秋日诗会,她一概推拒。
直到沈清让凯旋归来,万人空巷相迎。箫妍回不顾礼数,当街拦马,却只换来他疏离一笑,和温润一句。
“沈某无德,怎敢高攀太傅千金?”
轻描淡写,却如剜心。
当夜,箫太傅得知沈清让已成了天子眼中钉,当即命人备车,连夜将箫妍回送往温州外祖家避祸。
昔日沈清让战功赫赫,少年将军意气风发,箫妍回倾心于他,箫太傅自然乐见其成。谁不盼自家女儿嫁个功名显赫、才貌双全的良婿?
可如今,局势已变。
箫妍回生性骄纵,又对沈清让痴心不改,若再留她在京,只怕迟早要惹出祸端。
时岁吃痛,脸上笑意却更浓,凑到他耳边轻声道:“你越是这样,我越是想当着她的面……”
“丞相大人!”周涉突然高声打断,“刺史大人备了接风宴。”
时岁这才松开钳制沈清让的手,指尖在他腰间流连片刻,才意犹未尽地收回。
“箫小姐。”他忽然开口,“本相听闻江州有处白梅园,花开时如云似雪,不知可有幸一观?”
箫妍回强自镇定:“丞相来得不巧,梅园前日遭了暴雨,花都谢了。”
“是吗?”时岁似笑非笑,“那真是可惜。”
陈合擦了擦额头的汗,躬身引路:“大人请随下官入席。”
时岁迈步向前,却故意落后半步,与沈清让并肩而行。他压低声音道:“看来箫启明不仅派了刺客,还送了份‘厚礼’。”
沈清让目不斜视:“丞相多虑了。”
“是吗?”时岁轻笑,“那箫小姐看你的眼神,都快把我烧出个洞来了。”
宴席设在刺史府后花园的水榭中。时岁被引到上座,沈清让和周涉分别坐在他左右两侧。
箫燕回的视线紧紧粘在沈清让身上,时岁却恍若未觉,反而变本加厉地往沈清让碗里夹菜。
“将军尝尝这个。”时岁将一块鱼肉剔净刺,故意用筷子送到沈清让唇边,“江州特产呢。”
沈清让盯着那筷子看了半晌,突然抬手握住时岁的手腕,就着他的手将鱼肉送入口中。
惊得时岁差点摔了筷子。
“多谢丞相。”沈清让慢条斯理地咀嚼,眼神却冷得像冰。
酒过三巡,箫妍回忽然起身:“听闻沈将军琴艺超绝,不知今日可否有幸一闻?”
沈清让放下筷子:“箫小姐记错了,沈某不通音律。”
“怎么会?”箫妍回急道,“五年前在宫宴上,我明明……”
“箫小姐。”时岁突然打断她,“本相倒是想听曲儿。”
他转头看向沈清让,眼中带着促狭的笑意:“不如沈将军为本相抚琴一曲?”
沈清让面色微沉:“下官说了,不通音律。”
“哦?”时岁故作惊讶,“那昨夜在本相房中,弹《凤求凰》的是谁?”
此言一出,满座哗然。
箫妍回脸色煞白,手中的帕子几乎要绞碎。
沈清让猛地站起身:“丞相醉了。”
时岁也站起来,借着酒意靠在他肩上:“是啊,本相醉了……”他抬头,对着箫妍回露出一个挑衅的笑容,“醉在沈将军的琴声里。”
箫妍回再也忍不住,转身跑出水榭。
陈合慌忙起身:“下官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