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时的伙房。
时岁坐在桌边,慢条斯理地将一段红绸绕在腕间。封陵旧俗,除夕夜系红绸,旧岁有情人,新岁不相离。
他垂眸打了个结,指尖在绸带上轻轻摩挲。
沉稳的脚步从帐外传来。
时岁抬眼,沈清让披着一身寒气踏入,狐裘上还沾着未化的雪,眉目间却比白日里少了几分疏离。
他的目光扫过桌上两碗热气腾腾的饺子。
解下狐裘坐在了时岁对面。
时岁递过一双干净的木筷,沈清让却没接,只是看着他,目光沉静而执拗。
半晌,时岁叹了口气,唇角却微微扬起。
“吃完了告诉你。”他轻声道,将筷子又往前递了递,“我保证。”
沈清让终于接过筷子,指尖不经意擦过时岁的手背,像一片雪落在温热的皮肤上,转瞬即逝的凉。
“你包的?”他夹起一个饺子,皮薄得能透光,边缘却捏得歪歪扭扭。
时岁支着下巴看他,扇骨在案上轻敲:“沈将军好眼力。”尾音上扬,带着点得意,“本相第一次下厨,可别糟蹋了。”
饺子入口,羊肉的香气混着葱姜的辛香在唇齿间漫开,熟悉得让人心尖发颤。
这味道,竟与年少时沈府厨娘做的一模一样。
“……”
沈清让动作一顿,抬眸看向对面。
时岁正托腮望着他,折扇搁在案边,袖口滑落半寸,露出腕上那跟红色丝绸。
“你可还记得,你十岁那年,被令尊带着去封陵刺史府贺寿。”他忽然开口,“你在后院碰见了他家小公子,那小家伙偷吃寿桃,结果蹭到了你的狐裘上。”
“你答应他等他次日洗净归还,可是他在亭下等到日影西斜,等来的只有你随父归京的消息,和……一张字迹稚嫩的小纸条。”
沈清让动作一顿。
“你十二岁那年,封陵城破,你随令尊奉命驰援,在巷角救下了一个正在被殴打的少年。”时岁用筷子尖戳破饺子皮,汤汁缓缓渗出,“你把他带回营地养伤半月。有一日你说要去城郊为亡魂超度,他在营帐里等足一月,等到的却是白袍军连夜拔营。”
沈清让猛地抬头。
“你十七岁那年,已成了小有名气的小将军。”时岁继续道,声音轻得像在说别人的故事,“你在路过建州时,见刺史压榨手下官员,不许他们升迁。你路见不平,大闹法场,救下已经被绑上刑台的侍卫统领。你说要带他去玉门关……”
饺子渐渐凝出白膜。
“你二十岁那年,是个雨夜。答应背自己回府的救命恩人老老实实待在府中养病,结果第二日……”
“够了。”沈清让打断他。
“这些……”他嗓音哑得不成样子,“都是你?”
“第五次。”时岁轻轻将沈清让的碗推近,“饺子要凉了。”
沈清让的指尖微微发颤,腕上是时岁悄无声息搭在上面的红绸。
帐外风雪渐紧,吹得油灯忽明忽暗。
时岁垂眸看着碗里浮起的油花,忽然笑了一声:“其实你每次失约,我都跟自己说,再也不要记得你了。”他抬起眼,眼底映着跳动的烛火,“可偏偏……”
偏偏你每一次出现,都像一把刀,在我心上刻得更深一寸。
沈清让喉结滚动,半晌才低声道:“……我不知道。”
不知道那些萍水相逢的片段,对另一个人而言竟是经年累月的执念。
时岁摇摇头,耳畔流苏随着动作轻轻晃动:“不重要了。”他夹起一个已经凉透的饺子,咬破皮,羊肉的香气早已散尽,只剩下面皮冷硬的质感,“第五次,你来了。”
这就够了。
沈清让忽然伸手,握住了他的手腕。
红绸下的皮肤温热,脉搏在他掌心急促地跳动。
“不会再有第六次。”他说。
时岁怔住,筷子上的半只饺子掉进碗里,溅起一点汤汁。
沈清让松开他,从怀中取出那枚玉佩,指尖抚过上面生涩的刻痕:“这上面刻的……是时家的家纹?”
和十岁模糊记忆里的似乎相似。
时岁耳尖微红,别开眼:“随手刻的。”
“随手?”沈清让摩挲着玉佩边缘的凹槽,“时家的嫡传玉佩,也能叫随手?”
“……”
时岁抿唇,忽然有些恼了,抽回手道:“沈将军若是不喜欢,还给我便是。”
沈清让却低笑一声,将玉佩系在了腰间:“送出去的东西,哪有收回的道理?”
帐外传来守岁将士的欢呼,子时的更鼓远远传来。
时岁望着他腰间晃动的玉佩,忽然觉得眼眶发热。
十三年,五次相约,四次失散。
刺史府后院的雪化了又落,唯有此刻的温度真实可触。
“时岁。”沈清让忽然连名带姓地叫他。
“嗯?”
“新年安康。”
时岁怔了怔,随即笑开,眼底映着烛光,明亮得惊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