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定十五年,春。
封陵城新雪初融,刺史时府西侧的宅院忽有了人烟。
原是周氏一族迁居于此,世代治史的清贵门第,因先帝年间秉笔直书,触怒天颜,终被贬谪至此。
这日春晴,时家小姐时絮正伏在窗边习字,闻声搁下毫笔。九岁的少女已显露出不凡才情,案头《昭明文选》的批注密密麻麻。
“岁岁,莫闹。”她轻拍四岁幼弟想要抓笔的小手,目光却飘向那堵传来诵读声的西墙。
“《洛神赋》也背得这般磕绊。”时絮撇撇嘴,提着绿色裙裾灵巧地攀上桃树。
但见邻院的梨树下,一个青衫少年正对卷苦吟。
春风忽起,吹落满树芳菲。
“喂——”她坐在树上晃着腿,“‘翩若惊鸿’后面是‘婉若游龙’,我六岁时就倒背如流了。”
周涉愕然抬首。
只见一树夭桃乱落如雨,翠袖罗裙的少女坐在枝头,足尖轻点花瓣,恰似画中飞仙。
他手上的《文选》落在了地上。
周涉怔怔望着树上的少女,一时竟忘了言语。春风掠过,卷起几片梨花瓣,沾在他的衣襟上。
时絮见他呆愣,忍不住笑出声来,脚尖轻轻一踢,几片桃花簌簌落下,正巧飘在周涉的发间。
“喂,书呆子,你叫什么名字?”她歪着头问。
周涉这才回神,慌忙抬手拂去花瓣,耳尖微红,却仍端着一副正经模样,拱手道:“在下周涉,字明故。”
“周明故?”时絮念了一遍,眉眼弯弯,“名字倒是不错,可惜人呆了些。”
周涉抿唇不语,弯腰拾起地上的书卷,轻轻拍去尘土。他自幼埋头典籍,不善言辞,此刻被一个比自己还小的姑娘取笑,竟不知如何反驳。
时絮见他闷声不吭,顿觉无趣,正欲从树上跳下,忽听墙外传来一阵脚步声。
“絮儿!你又爬树!”时母站在廊下,眉头紧蹙。
时絮吐了吐舌头,利落地翻下桃枝,落地时裙摆如蝶翼般扬起。
她冲周涉眨了眨眼,低声道:“明日此时,我再来考你诗文,你若答不上,可得赔我一盒蜜饯!”
说罢,不等周涉回应,她已提着裙角跑远,只余一树桃花在风中轻颤。
那日之后,时絮便时常爬上桃树,听周涉读书。
少年声音清朗,诵的是《诗经》《楚辞》,偶尔也念些晦涩的史论。时絮起初只是挑剔他背错字句,后来索性坐在树上与他论辩。
周涉起初被她突如其来的插话惊得结巴,后来竟也习惯了这桃树上多出来的“小先生”。
“《左传》这段你解错了。”时絮折了枝桃花,轻轻丢在他书页上,“‘兵者,诡道也’,非指用兵之人奸诈,而是说战局瞬息万变,不可拘泥成法。”
周涉拾起那瓣落在“诡”字上的桃花,抬头笑道:“时小姐博览群书,不如下来细讲?”
时絮轻哼一声,却还是提着裙摆,踩着枝桠翻过墙头,轻盈地落在他面前。
“你整日读这些,不闷吗?”她随手翻了翻他案上的书卷,墨迹未干的批注工整严谨,却少了几分生气。
周涉望着她指尖沾上的墨渍,忽然道:“读史如观棋,看似静默,实则金戈铁马皆在字里行间。”
时絮眨了眨眼,忽而笑了:“那不如我教你下棋?总比干坐着强。”
春风掠过庭院,梨花与桃花簌簌而落,周涉看着少女明亮的眸子,鬼使神差地点了头。
康定二十四年,冬。
时絮倚着朱漆廊柱,看着院中飘如鹅毛的大雪。忽而心血来潮,命小厮去隔壁请周涉过来,说是要陪时岁堆雪人解闷。
时岁裹着狐裘站在梅树下,冻得直跺脚:“阿姐!”
话音未落,时絮已夺了他手中的糖人,提着裙裾跑出十几步远。
恰在此时,周涉踏雪而来,刚转过府门就看见这姐弟俩闹作一团。
“周木头!”时絮一个闪身躲到周涉身后。
时岁蹲在地上刚团好的雪球来不及收手,正砸在周涉的衣襟上。时絮从周涉肩头探出半张脸,得意地做了个鬼脸,时岁气得耳尖通红,连发间的落雪都似要蒸腾起白雾。
“岁岁,莫要闹你阿姐。”周涉温声道。
“妻管严!”时岁跳起来嚷得全府都能听见,“背《诗经》时怎么不见你这么听阿姐的话!”
话音方落,忽听廊下传来一声轻咳。
转头望去,只见时父负手而立,眉梢微挑:“雪地湿滑,你们几个,当心摔着。”
时岁立刻收敛,乖乖站好:“父亲。”
时絮也吐了吐舌头,拉着周涉的袖子小声道:“完了,被逮着了。”
周涉倒是从容,拱手一礼:“伯父。”
刺史看着他们,眼底闪过一丝无奈的笑意,摇摇头道:“罢了,玩够了就进来用膳,厨房熬了姜汤,都喝一碗,别着凉。”
待父亲走远,时岁立刻又活泛起来,冲时絮挤眉弄眼:“阿姐,待会儿吃完饭,咱们再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