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过就是说了两句话而已,这两句话难道值得如此感激?
冯润无法分辨高照容的情感,却十分明晰自己此刻的感受——她既不忍心,又不耐烦。
她板起脸,才想发话让高照容退下,便听到一个日思夜想的声音喊道:“二娘?”
冯润惊喜地循声看去,是她的母亲常夫人,正穿过人潮向她走来。
这下她也顾不上高照容了,忙朝着常夫人跑过去。
旁人眼中的分隔几月,在她却是生死之别。
她不顾旁人的眼光,一头扎进常夫人的怀里嘤泣出声,“阿娘。”
听到女儿这一生带着哭腔的“阿娘”,常夫人只觉心都要碎了。
她将冯润紧紧抱在怀里,一边轻抚发髻安慰着,一边咬着牙,死死忍着溢出眼眶的泪水。
两母女旁若无人地抱了一会才分开,由着婢女轻轻处理被泪水洇湿的妆面。
常夫人日日听着冯诞传来的冯润的消息,早就担心得吃不下饭了,左等右等,终于等到这次的宴会,她忙不迭问道:“二娘,你好不好?陛下、宫妃可曾有人欺负你?”
一想到这个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的女儿被太皇太后赐了杖责二十,她便又心疼地落下泪来。
虽说冯诞跟她保证许多次,那刑仗之人只打了半数不到,且一下也不曾打实,可她还是不可控制地对太皇太后生出怨恨来。她好好养大的女儿,连指头都不曾叫她破皮过,才进宫几个月就挨了一顿杖责,果然不是自己生的,就不知道心疼!
常夫人一把抹去眼泪,扯着冯润转了个圈,将她上下左右全都检查了一遍:“杖责那处还疼不疼?可留下了病根?是哪个御医在给你治疗?”
冯润被这窝心的话烘得眼泪又一汪地冒出来,她一边笑一边落泪:“是姑母的徐御师给看的,早就不疼了,哪有什么病根,我还胖了一圈呢。”
常夫人按下心里偷骂太皇太后的话,口不对心点头道:“那就好,太皇太后待你不薄,定是你顽皮惹了祸才罚你的,宫里不比家里,你以后可要再谨慎些才好。”
冯润看着常夫人一脸的关切和担忧,心里忽地就软弱起来,什么皇后、权力,她什么也不想要了,她只想做常夫人的女儿,冯家的二娘。
她咬了咬嘴唇,轻声道:“我要是没进宫就好啦。”
常夫人听得这话里的委屈,眼泪落得更凶了,她苦涩地瞪着冯润,又气又痛道:“说得这是什么话?太皇太后和陛下待你极好,他们...”
话还没说完,常夫人便哽咽地说不出话来,惹得冯润也开始泪眼朦胧。
阿若觑着周围人的眼神越来越聚集,忙挡在她二人身前,低声劝道:“一会儿就要开宴啦,快拿锦帕擦擦泪吧。”
二人由着婢女伺候,没一会便又恢复的神采,只眼眶仍留有泛红不褪。
相识一笑,母女两个默契地放过了那些会惹出眼泪的话题,常夫人朝着频频望过来的高照容微笑,转头对着冯润问道:“你在宫里过得不好吗?怎么跟个御女来往起来了?”
冯润皱起眉头,不悦道:“你听谁说我失宠了?姑母在,我怎么会失宠?”
她说完便想到,自己养伤以来,除了冯诞日日探望外,姑母和拓跋宏一次也没来探望过她。
姑母是长辈,自没有屈尊探她一个小辈的道理,可拓跋宏一次也没来,就显得十分冷漠了。
怪不得,来充华会说她“失宠”了。
高照容仍望过来,似有上前拜见之意,冯润无意跟她往来太多,忙拉着常夫人走到一边,避开高照容的视线,安慰道:“您还不知道我吗?我怎么会让自己过得不好?不过是那起子小人以讹传讹罢了。”
冯润只是随口一说,常夫人却自动将小人的帽子戴到了冯沺头上,恨恨道:“四娘不识礼数,人又短视,她若坑害你,你便去找太皇太后,我不信在宫里她还敢放肆!”
话毕,常夫人又往冯家的方向看去,低声说道:“三娘至今仍沤着气呢,你能避开她就避开,切莫跟她争执。”
冯润一愣,想起与冯清争进宫之事,朝着冯清看去。
冯清正与相熟的勋贵之女说话,并未注意到她这里。
冯润抿紧了嘴唇,心情蓦的沉重起来。
太皇太后本属意冯清与冯沺入宫,因二人都出自鲜卑贵族,进宫是所有人都认同的,只除了冯润。
小时,冯润便自恃貌美,又得父亲宠爱,总是要压众姐妹一头。稍长,太皇太后露出要冯清与冯沺入宫后,姐妹间的情势便倒转了个儿。冯清冯沺虽因争皇后位略有龃龉,可对付她这个姐姐,二人总是统一战线,动辄便以入宫后的地位说事,惹得冯润十分恼怒。
冯润自是不服的,若论貌美,姐妹中她称第一;若论远近,她们几个都算与陛下一同长大的;她比她们差的,也只有母族的地位罢了。
既然差得只有母族的地位,那冯润便更不服了。她的母亲常夫人以奴婢之卑位一样得晋王爵夫人,她从小便在母亲的影响下,并不将出身当做什么难以跨越的天堑,于是,进宫的种子,便在她心中就此埋下,直到燃起一场大火。
那时拓跋宏常常出宫来冯府找冯诞玩,她又自小与冯诞亲近,十次里总有三五次能在冯诞那儿见到拓跋宏,一来二去,她便与拓跋宏相恋了。
相恋后一切都顺理成章了,拓跋宏力排众议要她进宫,太皇太后自然不会在这样的小事上违逆他,那剩下的,便是冯清与冯沺的取舍。最终,冯沺因母族更盛,容貌更佳跟她一起进宫,而冯清就成了那个“笑话”。
冯润深知得了便宜别卖乖的道理,进宫的旨意一下,她便再不与冯清照面,生怕这个流着鲜卑血液的莽撞妹妹,会做出什么对她不利的事。
再后来,世事弄人,她的皇后梦破碎,冯清却进宫,成了拓跋宏的第一任皇后。
算来,无论前世还是今生,她都好久没见过冯清了。
不过,不见也好,反正再见也是无言。
她收回飞远的心神,依偎在常夫人身边,关切道:“阿娘,你好不好?阿耶好吗?弟弟怎么样?”
她一连串问个不休,常夫人一一答好之后,借着长袖的掩盖,往冯润的手里递了一个东西。
冯润皱着眉,借着身形的遮挡,拿出来看了一眼,惊诧道:“阿娘,你拿的这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