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承运在梦里沉浮,恍惚中见黑白二人立于床前,身后是瘟疫境像。
那是一片人间炼狱,白骨露于野,百里无鸡鸣。折骨而炊,易子而食,且烹且哭。
他戴着棉纱,穿梭其中。
有人跪在地上拉着他的手,捧着衣摆求他相救。
而他却转身离去,无数人咒他,骂他。
他观百姓疾苦,却毫无办法。下令封死这座城,城内怨声哀悼,说他视人命如草屑。
天旱,尸体散发着恶臭虫子漫天飞舞。他又下令焚烧尸体,流民起义,大喊要他一起死。
死是何等简单,若能让老天降雨,疫病不治而愈。别说是死了,纵有业火三千,他亦自甘当承。
杜鹃血在城内广施符水,谢承运知道,他应乘机将杜鹃血一网打尽,永绝后患。
可是人们喝了杜鹃血的符水后,竟有渐渐好转的迹象。
他站在高楼看着脸上满是希翼的百姓,心想那就等等,再等等吧…
“相父,相父!”
谢承运被朱允胤唤醒,睁开双眼,床头挂满了平安福,招魂幡。
朱允胤的泪水在这三天已经流尽,双眼通红。
谢承运抬手抚上他的脸,缓缓开口:“我没事,别怕…”
朱允胤看着谢承运,感觉自己的心瞬间安定下来。
幽兰台事变时,相父也是这样一手拉着他,一手提着剑,背着圣旨,与先皇后和摄政王抢皇位。
谁都不看好他,就连与他在槐洲相依为命的娘也不要他了。
相父的手很冰,骑着红鬃烈马,抱着他杀出皇宫。
那时是何等狼狈,逃到关外,没有银子,不敢暴露身份,相父靠编草马养他。
工于书画的手上满是草编伤疤,从百官之首变成了流寇。风餐露宿,如野狗般到处东躲西藏,但那时他的明月只垂照他。
七日后定远侯带着四十万援军赶到,刀剑无眼,相父永远将他护在身后。
雨水打在谢承运脸上,他说:“有我在,别怕。”
抚着他的发,仅凭角弓便在百里外一箭射穿了摄政王的头颅,将母亲赶去行宫幽禁。
教他收嗔免痴,血洗晋阳城,为他背千古骂名。
世家大族不得不臣服,拜他为帝王。
他的皇位是谢承运打下的。
朱允胤抱着谢承运,他的相父不能死,谁也不能带走他的相父,哪怕是地狱阎罗也不行!
见谢承运眯着眼又要睡去,朱允胤连忙道:“相父,你别睡,再给我讲讲庄子的故事吧,求求您。”
窗户未关,大风刮过。
一张画轴被吹落在地,上题:万般虚妄,莫痴,莫念,莫强求,
谢承运苍白的脸上露出微笑。
韩慈之匆匆来到,为他扎针,引药。
好在天公不好客,终是救下一条命来。
夕阳西下,朱允胤端着药汤进来,谢承运看着窗外的山茶花含笑道:“你瞧,一转眼夏天就要来了,时间过得真快啊。”
话音刚落,一朵火红的山茶便掉落在地。
如美人断头。
朱允胤心中一悸,强撑自己如往常般端着药过去,一勺一勺喂相父喝下。
然而第二日,谢承运院子的山茶便尽数被砍,换上了四季常青的半枝莲。
这花像野草,和谢丞相的院子一点也不搭。
谢承运以为小皇帝喜欢,便任由着他去了。
韩慈之素来讨厌朱允胤,只因为他是皇帝才偶尔给几分薄面。
但韩慈之不得不承认,朱允胤实在会养人。
不过几个月,谢承运的脸上就有了肉。面色红润起来,看上去竟与寻常人无异。
谢承运逐渐把朝廷政务交还给小皇帝,朱允胤也争气,谢爹便只偶尔过问两句,提前过上退休生活。
浇浇花,喂喂鱼,吟吟诗,再作作画。
朱允胤常来府上,谢承运便拉开画轴,问他怎么样?
谢相一字千金,书画双绝,那段时间谢承运的字画在京城卖上天价。人人争相模仿,赝品无数,连带着纸价一起上涨。
苏迎席站在丞相府外,徘徊许久不敢进。
但想到城中局面,终于鼓起勇气叩响了大门。
小婢打开门,苏迎席连忙拱手:“在下苏迎席,求见谢相。”
谢承运坐在亭中,斜靠在柱上,手里抓着瓷碗,懒懒散散的往池里扔着鱼食。
红色锦鲤在他身下游荡,接天莲叶无穷碧,荷花绽放。清香扑鼻,谢承运一袭白衣,眉眼温柔。
阳光打在他的脸上,连带着这副场景如海市蜃楼般。
婢女带着苏迎席来到湖边,过桥便是亭子,她往前迎了迎手,示意苏迎席独自过去。
苏迎席忐忑的捏了捏袖摆,谢承运会相信他吗,他还记得他吗?
缓缓往前,谢承运听到脚步声,扭过头来。
恰好一只蜻蜓落于发间,风飘落花飞,美人回眸。
苏迎席一时愣在原地,恐惊天上人。
谢承运瞧他不动,不由疑惑道:“你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