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宅子里，宋昱辰并没有像母亲那样过份关注这个新来的哥哥，但在黎知遥在新环境中感到不知所措且混乱时，他总会及时给予一个微笑或一个眼神；在黎知遥厌倦餐桌上的话题时，他总会找借口带他出去逛花园。

虽然他什么都没说，但黎知遥知道，自己被这个十二岁的弟弟无微不至地关照着。

然而，尽管他很喜欢宋昱辰，尽管他很感激方予宁和宋景生，他仍然没有改变主意。

很快半个月的时间过去了，黎知遥准备收拾行李回到原本的家中，继续独自生活。父母留下的财产和保险公司的赔款足够支持他独自生活到成年并读完大学，他觉得剩下的人生，他独自走下去也不成问题。

收拾行李时，从行李箱底部翻到了一本藏青色封面的笔记。那是他半个月前收拾屋子时在母亲的房间里找到的，当时这本笔记本塞在她的枕头底下，他没来得及细看便匆匆塞进了行李箱里。原本打算在宋宅时仔细翻看的，但没想到这半个月时间过得这么快，他还没打开，离开的时间就又到了。

那个下午也没什么事，他便翻开笔记，却看到第一面就是粗砺而狂乱的“我恨你！”。

那三个字有如高速飞来的球，将他击得头晕眼花，有一刻头脑一片空白。

他以颤抖的手继续翻看，一页一页的文字翻过去，他却慢慢地像沉入了泥沼般，被绝望笼罩。

那是母亲的日记本，间断地记载着不同的日子里的所思所想，有时候前言不搭后语，有时候又逻辑缜密。

满满的一本日记，记载了她从私奔结婚，生育儿子，产后抑郁，丈夫创业失败，被家暴，到罹患双相情感障碍，自暴自弃的心路轨迹。

满满的一本日记，写满了她对丈夫无能的痛恨，她对自己年轻气盛的悔恨，以及她对儿子剥夺了自己未来的憎恨。

是的，她恨黎知遥。她恨他从出生起便摧毁了自己健康的身体，恨他占满了自己所有的空余时间，恨他日夜不停的啼哭让她心力交瘁，恨他在她牺牲了那么多以后却长成一个冷淡又疏远的男孩，恨他吸走了自己的生命和青春，恨他的存在让她再也不能重来……

黎知遥一直以为，母亲憎恨的是父亲，如今看来，她更憎恨他。

他将笔记一直翻到最后一页，想搜寻一点母亲曾经爱过他的痕迹，但是没有。那么多的文字，没有一个“爱”字，通篇都是恨。

他将笔记本合上，手已经颤抖得不成样子，脸上很凉，眼泪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流得满脸都是。

得知父母去世时，他都不曾落泪，如今眼泪却停不下来。

他并没有感受到强烈的情绪——难过或者痛不欲生——没有，都没有。

他只是觉得自己的身体像到处都是孔洞的石像，破烂不堪，留不住任何东西，就连风都会从他的身体穿透而去。

像故意自虐一般，他又将笔记重头到尾看了一遍，看完最后一个字，他把笔记本合上，放在地上，默默离开了房间。

没错，母亲不爱他。母亲恨他。

他沿着楼梯往高处走，脑子像是不转了，双腿机械地迈着，只知道往高处走。

来到顶楼天台时，正好是傍晚时分，远处的夕阳被浓厚的云朵遮住了一大半，只露出橙红的小半张脸。天边的晚霞像艳丽的绸缎般铺展着，晚星已经出现在逐渐转暗的天空中，归家的鸟儿缓缓飞着，越来越远。

他爬上矮墙，晚风吹得他的衬衫鼓起，衣料与风摩擦的声音原来这么响，风仿佛从他身上穿了过去，吹往四面八方。

远处的晚霞美得不像真的，他看着脚底下的花园，生出一种奇怪的不真实感。

只要往前走一步就可以，一切就会结束。

就算他消失了，世界也不会有什么不同。

这么想着，他缓缓抬起了脚。

“哥！”

一声明亮的呼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