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亭对本宫几分真几分假,且搁下不提。但她到底真的恨杨行嘉。”
郭询啜饮一口茶:“你看今天殿上那样儿,我要是不开口,杨行嘉那巴掌真就落下来了。雪亭性子多硬,哪儿受得了这个?咬也要把杨行嘉咬死的。”
碧梧若有所思:“那……十六郎下狱,当真是巧合了?”
“怕也不是。你没听见吗?行嘉知道这事儿,在清岩那儿知道的。”
郭询缓缓道:“雪亭未必喜欢清岩,但清岩真的护着她。多半,是清岩让行嘉处理了十六郎。可巧,杨行嘉专爱给郭家添堵,这等好机会,他会放过?”
碧梧掩唇一笑:“奴婢听不懂这些,只晓得,白江之女不要和杨家混到一起就行。”
“今日一看……”郭询解了外袍,斜躺美人榻上,红指甲拨过烛芯,“是绝不可能了。”
郭询舒了一口气,伸个懒腰:“不可能就好,不可能就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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鸣凤司。
杨谈一把将刀甩在案上,茶盏猛抖了三抖。
沈少卿连忙伸手扶住:“哎呀,好歹也是青瓷的,可不便宜!”
“怎么了?又气成这样?”沈谙掏出折扇展开,“来,降降火。”
正是那柄,题着“白雪却嫌春色晚”的折扇。
杨谈眼前被刺了一下,怔望着右手掌心。
当时若非郭询制止及时,恐怕他是真的要打下去。
郭询太敏锐了。
哪怕白雪亭机敏,立刻对他发难,桩桩件件踩到他二人的痛点上,极速与杨家撇清关系,也未必能让郭询当场相信。
他如何看不清楚郭询在忌惮什么?
只是后怕。
万一原本就如裂帛的关系,又要多一道不可修补的裂痕。
好在最后没打下去。
他敛了神色,将识海里那张挂着泪珠的脸清扫干净,方对沈谙道:
“当年银子送到汝州府库后的清点凭证,我调出来了。”
杨谈摊开一张绢帛,依次点过右下角三封印信。
“汝州刺史府、汝州银曹、左骁卫、舒王府。”
沈谙忙道:“上头写得明明白白,白银五十万两入汝州府库。说明是当着汝州官吏、左骁卫与舒王府的面清点完毕的。如果数目有问题,左骁卫与舒王府中都要有内鬼,且内鬼必须参与银子盘点。这难度太大了。”
“审这么久了,舒王府和左骁卫当天在场的人都说,银子数目没有问题。”沈谙徐徐道,“我更倾向于银子到了汝州……”
杨谈续道:“只是被人偷偷运走了。”
他在纸上落下四个筋骨正直的字,“银两去向”。
“看守银库的卫士由户部直接派遣,并不隶属汝州。大宗银两出库,卫士必然会查问去向,且一路护送。”杨谈霍然起身,“我去吏部调档,你着人准备审讯手令。”
鸣凤司衙门设在御史台推事院边上,若要去吏部,一路须路过太史监、右威卫、工部、刑部,以及秘书省。
杨谈调了三年前的汝州银库卫士档案出来,回鸣凤司时,正好瞥见秘书省门头。
他无端想起,年前琅嬛阁寄回一张汝州坊市图,将汝州城所有房屋道路复刻得清清楚楚。
查案为先,秘书省大门他杨指挥使说进就进。
琅嬛阁牌匾由圣人亲笔所书,一手妙极柳体。
阁内共有三层楼,旋转木梯,中间挑空,穹顶天花板,挑高足有二十六尺。
甫一进门,入眼是密密排布的高大书柜,望不见尽头。
日色透过高窗,被书柜割成一个个小方块,尘埃在方寸之间起舞。墨香扑鼻,书声悠然。
时间仿佛在琅嬛阁静止。
杨谈放轻脚步。
青衣幞头的士子在书架间来回穿梭,有一人来迎他,低声问:“大人寻什么书?”
他轻声道:“汝州复刻图。”
士子带着他,循着回环往复的旋转楼梯上到第三层,而后杨谈听见士子扬声道:
“雪亭,鸣凤司要借汝州复刻图!”
他愕然望去——
梯子上正在取书的女郎回身,蔷薇粉衣角翩然。
穹顶之下,她在漫山遍海的书卷间垂首,发髻间的水红丝带灵动如蝶翼。
来不及摆出一张冷脸。白雪亭于诗书古籍之道,一向专注到沉醉。
于是映入杨谈眼底的,只是极致天然的秀美。圆眼睛里蕴一点茫然,呆呆问:
“谁要借?”
士子还没回答,白雪亭就已经看见杨谈。
她一瞬间怔住了,书卷脱手。
杨谈两步上前,稳稳接住那一卷《海内十洲记》。
他忙道:“你站稳了。”
生怕她又像小时候一样,从书柜上扑通摔下来,脑袋磕个大包。
杨谈无奈:“扶着梯子,先下来,我自己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