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霏动作很小心,双手捧过一册《三曹诗选》,两指捻着翻开第一页。
忽地,她“咦”了一声,喃喃道:“……澄心?”
白雪亭脸色乍变。
文霜过来凑热闹,盯着“澄心”二字看了半天,她嘟囔道:“堂姐,你的书扉页,为什么落款‘澄心’啊?这人是谁?”
“罄澄心以凝思,眇众虑而为言。”文霏轻声念着,抬眸望向白雪亭,“是陆机的《文赋》。”
……
“天下治学之士,为功名所累者甚,受饥贫流离之苦者,更比比皆是。放眼国朝,惟你父致仕后醉心研学,揽上下千年文史于胸,不被外物拘束,称得上真正的学者。”
“既如此,为师便赠你‘澄心’二字,望汝澄心清意,见其终始。”
恩师音容笑貌,犹在耳畔眼前。
白雪亭神游天外良久,方低了眉目,波澜不惊道:“澄心,是先师为我取的表字。”
文霏与文霜对视一眼,双双噤若寒蝉,再不敢多提一个字。
文霜暗自念着:澄心,澄心……
她总觉得很熟悉,似乎……
似乎与“行嘉”是对应着取的!
她忙拉着文霏告辞,出了门后小声对文霏道:“澄心、行嘉,堂姐的表字和杨郎君的是一对!”
“你小声点!”文霏提醒道,她左右看了看,将声音压得更低,“杨郎君与雪亭同在魏公门下,他二人的字应当都是魏公取的,自然是对应的。”
章和十四年,白雪亭被接入长安后,她不是住在太极宫中,就是在李氏族学借宿。
一直到章和十七年,她赶赴西京,拜入原侍中魏渺门下。
光德坊白府,是魏渺以勾结反贼罪名被诛杀之后,白雪亭暂时的落脚之处。那年她刚满十五。
因而,文霜结识这个堂姐之初,便知道,她与杨谈是不共戴天之仇。
今天是她第一次意识到,白雪亭和杨谈本是一同长大的师兄妹,共享着同一位恩师的期待。
那一卷《三曹诗选》犹在,“澄心”二字墨痕未褪。
唤她“澄心”的人,却是一个阴阳两隔,一个反目成仇。
连这个寓意如此美好的表字,也随着大火与漫天箭雨,尘封在遥远的西京凤翔府。
文霜莫名有些感慨,她堪称贫瘠的阅历中,第一次体会何为“物是人非”。
人间四月,芳菲将谢。暑气渐入长安,坊市间人人轻衣薄衫,罗裙翩跹,彩衣交织,一派风流颜色。
月中,太子寿宴,遍请宗室群臣。白雪亭这个添头也在宾客之列。
她对太子过寿无甚所谓——这位远房表兄年方几何她都忘了。
但,太子妃李惜文与她既有同窗之谊,又是挚友之情。
五年前郭十二郎仗势欺人,撕开白雪亭裙摆,满堂男同窗要么笑,要么半个屁不敢放。
只有惜文陪她闹到延嘉殿上,请皇后殿下主持公道。
后来,白雪亭私下把郭十二打个半死。
也是惜文冒着被帝后申斥的风险,为她求情。
更不必提三年前长跪承天门后,惜文替病重的她将恩师遗骨下葬,并立碑。
惜文素来端庄婉约,今生今世所有忤逆之举,都是为了她白雪亭。
只可惜东宫大门难进。白雪亭回京半月,又为诸事所烦扰,真正与李惜文相见,已是太子寿宴当天。
舒王细心,知道她想见惜文,特意着忘尘提前来接她。
白雪亭就在文霏文霜揶揄的目光下,坦坦荡荡上了舒王府的马车。
已是初夏时分,舒王仍裹着青瓷色披风,拢着银制手炉的指节清瘦苍白。
白雪亭坐到他身边,案上花瓶里,一株白玉兰清丽绽放。她好奇,伸手拨了一下,指尖沾上凉凉的露珠。
玉兰花洁白舒展,五针松和蓝冰柏作陪衬,色绿形瘦,望去有“冰肌玉骨”之姿。
“殿下总是风雅。”白雪亭单手托着下巴,“插花也这么好看。”
舒王盈笑:“我本是闲人,当然只能做些打发时间的小事。”
他身上总有散不去的清苦,是长年与药物为伴的烙印。
香炉浮上雾白游丝。白雪亭嗅到马车内浓重的苦,与放鹤楼的气味隐隐相似。
以药入香,应是他缓解痛苦的办法之一。她不曾细问过。
“雪亭。”舒王温声唤她。
白雪亭应声回头。
他温然一笑,徐徐道:“我私自让行嘉处理了郭十六郎,你不生气吧?”
“殿下是在帮我,我有什么好气的?”她盈盈望着他,“此事本与殿下无关,你愿涉足其中,我该谢你才是。”
舒王却摇摇头:“真正帮了你的,不是我。”
白雪亭意识到他即将说出口的下文,忙唤了声“殿下”。
但舒王已经悠悠开口:“你该谢谢行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