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楚唤云回府后,整整三日未出房门。
江禾、江让、程七他仨轮换着变着法的每日端药进去,但却每回都原封不动地端出来。
季寻之一天四五趟的往楚府跑,回回都被请了出来。
第四日清晨,季寻之依旧准时来了府上。
江禾满脸无奈的说,“哎…季大人请回吧,主子…还是谁也不见。”
季寻之暗骂到,“这个王八蛋…”。但眼神里却全是心疼和关心。
他不管不顾的往里进,江禾三人也并没有阻拦。
季寻之推开门,发现楚唤云了无生气的倚在窗边,手里攥着那枚刻着“漕”字的铜钱,目光涣散地望着院中落叶。
“喝药。”季寻之将药碗放在案上。
楚唤云没动,铜钱在指间翻转,边缘的豁口刮过指腹,留下一道浅浅的血痕。
“你打算躲到什么时候?”季寻之冷声问。
铜钱“啪”地落在桌上,楚唤云终于开口,声音沙哑得不像话:“我…我到底错在哪了…我教错了什么……”
季寻之沉默片刻,忽然抓起铜钱掷向窗外。
楚唤云瞳孔一缩,下意识去抓,却扑了个空。
“你……?”
“楚唤云。”季寻之盯着他的眼睛,“你教他权谋,教他制衡,可你独独忘了教他你灵魂中最重要的一样东西。”
“什么?”
“人心是锁不住的。你明白这个道理,它从小便刻在你骨子里的,所以你顺理成章的觉得谁都明白,但未必,唤云,未必。”
楚唤云怔住。
季寻之转身离开,却在门口顿住:“药在桌上,不喝就倒掉。”
门关上后,楚唤云盯着那碗药,整整三日了,他都如死寂般颓靡,因为他想不明白问题到底出在哪里。
人心善变是永恒的绝境和无解的死局,所以他绝望,他痛苦。
但季寻之今日的话让他豁然开朗,因为如果是这样,那就是有机会改变和挽回的,只是困境、困局,并非绝境、死局。
季寻之说的没错,他楚唤云教陆昭兼权熟计、计深虑远,却忘了告诉那孩子,有些东西,算不完,也算不得。
楚唤云端起碗一饮而尽,苦得舌尖发麻。
御花园中陆昭正在喂鱼,锦鲤争食搅碎一池静水。老太监匆匆赶来,附耳低语几句。
少年天子撒鱼食的手一顿:“太傅进宫了?”
“是,正在太极殿外候着。”
陆昭擦净手指,忽然问:“他脸色如何?”
老太监斟酌道:“似乎……瘦了些。”
“把朕每天的雪参送去楚府。”陆昭起身,“告诉季寻之,朕赏的。”
楚唤云立在殿中,陆昭走进来时,他并未抬眸,正要行礼,却被少年天子一把扶住。
“老师瘦了。”陆昭的声音很轻。
楚唤云垂眸:“臣有罪。”
“何罪?”
“臣教错了。”
陆昭忽然笑了:“老师没错,是学生学得太好。”
楚唤云抬头,正对上少年天子深不见底的眼睛。那一瞬间,他忽然明白——陆昭早就知道他会来。
“陛下。”楚唤云缓缓跪地,“臣请辞太傅一职。”
“不准。”陆昭果决的、不容辩驳的说道。
四目相对,殿内死寂。
陆昭慢慢走上龙椅坐下,手指在龙椅扶手上轻叩,忽然问:“太傅还记得永元元年,朕掉进冰窟那次吗?”
楚唤云一怔。
那是陆昭刚登基那年的冬天,贪玩掉进御花园的冰窟。楚唤云跳下去救人,自己却差点冻死。
“记得。”
“当时太傅抱着朕说…”陆昭的声音忽然软下来,像个真正的孩子,“‘昭儿别怕,师父在’。”
楚唤云眼眶一热。
“现在朕也想说。”陆昭走下台阶,亲手扶起他,“师父别怕,昭儿在。”
楚唤云浑身一震。
陆昭却已转身,声音恢复帝王威仪:“太傅既然病好了,明日就回来上课吧。”
他给了台阶,也给了体面。
楚唤云深深一揖:“臣,遵旨。”
季寻之正在煮茶,见楚唤云回来,头也不抬:“辞官了?”
“没辞成。”楚唤云坐下,自己倒了杯茶,“昭儿说,让我明天继续上课。”
季寻之挑眉:“你答应了?”
“嗯。”
“想通了?”
“这兔崽子太聪明了,我俩都心如明镜,我以退为进,他顺水推舟。”
“你俩之间还装什么。”季寻之忽然轻笑了一下。
楚唤云转动茶杯,忽然问:“寻之,你说人心锁不住,那该怎么教?”
季寻之放下茶壶,直视他的眼睛:“教他敬畏。”
“敬畏什么?”
“敬畏锁不住的东西。”
季寻之一语点醒梦中人。
正所谓善谋者谋势,不善谋者谋子。所谓“势”便是人心,而非人手。权谋斗争从来不能是单打独斗、孤军奋战,更不能只依托于工于心计,算无遗策的手段去制衡和威胁。
只有秉持着“生我者父母公卿,养我者天下万民”的起点,与“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的方向,方可得“势”。正所谓“明君之明,不在权谋,而在百姓”。
而对于楚唤云和陆昭而言,所谓君臣之锁,并非实锁。“君不疑臣,臣不疑君,鱼水君臣”。
虽理解“君不密则失臣,臣不密则失身”,亦体谅“清亦是臣,浊亦是臣”,但忠臣不谋不忠,君主不听不明。陆昭说的对,在其位谋其政,无论是“皇帝”,还是“太傅”,都应该做到。
更何况他楚唤云生来就是要赢的,他不会选择“不说”、“不谋”。而陆昭呢,更是明白这个道理,否则他不会让人给楚唤云送药,他那时在赌,他赌楚唤云能明白他的意思。所以陆昭不会“不听”、“不纳”。
楚唤云沉思良久,忽然笑了。
他起身从书架上抽出一本《帝范》,随手扔进炭盆。
火光窜起时,他拎出另一册手稿——那是他这些年的教学笔记,扉页写着“为君三忌”。
“明日就教这个。”
季寻之瞥见第一条:忌试图算尽人心。
“所以那个纸条,昭儿的意思是你教了他那么多‘术’,而漏了起点‘道’,你们的出身背景和生长环境都不同,你想当然的认为‘道’不需要外力灌输,但你们底色本就不同,你有的昭儿不一定有,他早就看透了这层,一直在等着你发觉。所以昭儿说的没错,我之痛,确实受之于你,是你没有给人家教明白。”
季寻之起身站在楚唤云面前,拉起男人的手,“昭儿三岁就没了父亲,前朝的局势有多复杂、先帝的三个儿子他的三个皇叔斗成那个样子,再加上先帝的所作所为,咱们两个当年为了破局连昭儿都需要‘利用’上,你难道忘了吗?这些事情对昭儿不可能没有影响的。”
“错了错了,真错了。这回真的知道错了。”楚唤云仰着脑袋杵在门框上,“这死孩子这回算是给我上了一课。”
窗外暮色沉沉,楚唤云忽然伸手,握住季寻之的手腕:“寻之…谢谢……”
“谢什么?”
“谢谢你……”楚唤云摩挲着他腕上的疤,“还愿意被我连累。”
季寻之抽回手,淡淡道:“药在炉子上,自己喝。”
楚唤云笑着去端药碗,却在碗底摸到一颗糖。
三日后陆昭在御书房翻着楚唤云新呈的教案,忽然停在其中一页:“‘为君者当留三分糊涂’……太傅这是骂朕?”
楚唤云坦然道:“是劝。”
少年天子合上册子,似笑非笑:“若朕不听呢?”
“那臣只好继续教。”楚唤云抬眼,“教到陛下听进去为止。”
一室静默。
忽然,陆昭从案下取出一个锦盒推过去:“赏你的。”
盒中是一对玉佩,一龙一凤,可以严丝合缝地拼在一起。
楚唤云挑眉:“陛下这是?”
“季卿那块,朕已经派人送去了。”陆昭低头批奏折,嘴角却微微上扬,“就当是……给你大婚的礼。”
楚唤云耳根一热,正要谢恩,却听少年天子又补了一句:
“对了,北狄使节下月进京,点名要见季卿。”陆昭朱笔未停,“太傅记得教教他,什么叫‘外交礼仪’。”
这是警告,也是让步。
楚唤云深深一揖:“臣,定不负所托。”
走出宫门时,夕阳正好。季寻之立在马车旁等他,腰间果然挂着那枚凤佩。
“昭儿说什么了?”季寻之问。
楚唤云晃了晃龙佩,笑得肆意:“他说……‘师父,别教太狠’。”
马车驶过长街,碾碎一地金光。宫墙之上,少年天子独立风中,望着远去的车影轻声呢喃:
“老师,这次……朕学对了吗?”
一月后
北狄使团入京那日,季寻之腰间配着凤佩,立在朱雀大街尽头。
北风卷着沙砾刮过青石板,他眯起眼,看着那队披着狼裘的使节缓缓靠近。
为首的男子身形高大,眉骨上一道疤横贯至耳后,正是北狄右贤王拓跋平。
“季大人。”拓跋平下马,汉话说得流利,却带着草原特有的粗粝,“三年不见,风采依旧。”
季寻之冷淡颔首:“王爷远道而来,舟车劳顿,陛下已备好驿馆。”
拓跋平忽然凑近,鼻尖几乎贴上季寻之的耳廓:“本王更想去季大人府上歇脚……”
话音未落,一柄长枪破空而来,擦着拓跋平的脸钉入地面,枪尾嗡嗡震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