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暌违已久的无梦安眠。让人能够忘记曾有的与现有的痛苦与悲伤,暂时从现世中逃脱的睡眠,对修凯尔来说也是很少见的。如同人类形容骑士所用的诗句,他的服装是甲胄,他的休息是斗争,他的床是硬石头,他的睡眠是长夜清醒。那就是他的过去与现在与未来,如果他还能再次拿起剑。
修凯尔在深夜中睁开了眼睛,他惊讶于自己从傍晚睡到了深夜的现状,同室的另一张床上坐着金发的年轻人,正在聚精会神地研究一张地图,他手里的羊皮纸地图上已经画过了很多叉叉。
“拉赫特。”他说,“我睡着了吗?”
“大概是连扎美哈都叫不起来的程度。”拉赫特说。
“你会扎美哈吗?”修凯尔从床上坐起来,嘴里的蛋糕味已经不太对劲了,他拿起床头柜上的水漱了漱口,笑着问。
“当然不会。”金发的魔族青年轻笑,“你困成这样子,是帕普尼卡人苛待你了,还是他们对你太好,让你良心不安睡不着觉?”
“就不能是伤还没好容易犯困的缘故吗?”修凯尔苦笑,“我和你们可不一样,我只是个人类,拉赫特。我不可能像隆一样把自己的胳膊炸掉以后过七十年再长出来,难道你能吗?”
“……对不起。”
“我也没有责怪你的意思,魔枪不会选择我的,拉赫特,你不需要多心,他们几个也只是爱开恶劣的玩笑。如果你受不了他们的玩笑就直说,就像你的那些玩笑也很难让他们受得了一样,波普每次也都直接抱怨你不是吗?”
“……”
“达伊会回来的,”修凯尔说,“你不用担心,你说过的,他是战神之子。”
“我讨厌你,修凯尔。”拉赫特盯着他的眼睛,直截了当地说,“不要记住别人的每一句话,还在他们面前复述,这种做法太过分了,你活该被打成这样子。”
“让我把这当成一种赞美吧。”修凯尔又躺回了床上,盯着烛影摇曳的天花板,“这让我觉得变成这副样子还是有一点原因的。”
好像屋里的光线晃了晃,下一秒那张紫色的脸已经凑在了他的鼻子尖上,金色的眼睛紧盯着他的,离得太近的时候他根本没法看清楚对方的表情,只能从那双眼睛中看见自己像个傻瓜一样呆呆的脸。他的双手被拉赫特的一只手紧紧地扣在一起。
“你知道在魔界这样随便惹怒了别人会得到什么样的下场吗?”拉赫特问。
“什么下场?”
“我不知道,因为我也没去过。”
“那你还问。”
“人类也许会明知故问来显示自己的博学,可我不是人类。”拉赫特说话的时候,温热的气息吹在他的鼻尖上,拉赫特的嘴里也有蜂蜜蛋糕的气味,可这个家伙根本没有上桌和大家一起吃饭,他肯定错过了一些什么。“虽然我没有去过魔界,但是我和住在那里的那些家伙流着差不多的血。你猜猜我想干什么?”
“……打我一顿?”
拉赫特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万一不慎打死了,迪诺少爷要是向我问起你的话我该怎么回答。”
“不用担心,我可是不死之身,而且你打人也不怎么疼。”
“你好讨厌。”拉赫特盯着他的眼睛,用非常非常认真的口气说,“这么讨厌的人,和人类混迹在一起太可惜了。快治好你的身体,和我一起去找迪诺少爷。”
修凯尔感到自己的视线突然朦胧了起来,拉赫特的脸就好像在水面下摇晃一样,不,事实上是他自己从水下注视着面前的这个半魔半人的生物。他的眼泪并没有流出来,但是拉赫特明显地发现了它。似乎有点受到惊吓,他离开了修凯尔,放开了那双已经被他的手指勒出痕迹的手。那本也是一双孔武有力的战士的手,如今他却要十分费力才能抱起魔枪剩余的碎片。他的体力与气力都已经衰退,现在残留在这里的只是一些剩下的部分,就像他曾经抚摸过的魔枪的碎片一样,只是还没断气,甚至算不上活着。
“修凯尔……”
没有回答。他怕一开口就会变成一声啜泣。
拉赫特转过了身子,不再看他,只是翻动着手里的羊皮纸,制造出一点声音,好让他静悄悄地擦掉脸上的眼泪。
长久的寂静之后,拉赫特吹灭了蜡烛。“魔枪觉得你比我更好是很正常的,修凯尔。”他最后这么说,“你一定不会把他当烤肉串来用,但是我这么用过很多次,以后也会继续这么用下去,直到你从我的手里再次抢走他为止。”
他们在清晨离开了旅馆,兰卡库斯的早晨宁静而温柔。擦肩而过的路人会用好奇的眼神看着拉赫特,那眼神也显然没有恶意,多半是要把他和隆的颜色做个对比而已。拉赫特很少见地适应着修凯尔的步伐慢慢地走着,可能是觉得昨晚说的话太过分了吗,他们两人昨晚都没能睡好。这样两个没有活力的年轻人同时出现,并肩走在街上,大概是在什么样的地方都很稀奇的。在门口擦着招牌的波普母亲看到他们两人出现,露出了温柔的微笑。波普还在睡觉呢,还没吃早饭吧?她把他们迎至家里,稍微消失了一小会,然后端来了牛奶,煎蛋和小圆面包。
“我听我那孩子说过了,你们两个都救了他的命,让他能活着回到我的身边,实在是非常感谢。”史蒂妮对他们说,脸上一直带着温柔的微笑,“如果有什么我们能做的,请一定要说出来。”
“您太客气了。”拉赫特回答道,“您的儿子拯救了世界,我们都是受益者,为此要感谢您才对。”
大家说客套话说的脸都有点僵硬了的时候,波普打着哈欠从楼梯扶手上滑了下来,把最后一个小圆面包抢过来塞进了自己嘴里。“都说早睡早起身体好,可你们还是那么没精神。我们去隆·贝尔克那里吧,他和魔枪在接受了我老爸的暴风雨洗礼之后,可能会认真一点。”
这次他们没有再瞬移了,而是大摇大摆地一个拽着一个拽着一个地飞行。对两个战士而言,这是一种全新的,一旦放开手就会摔得半死的体验,不过这种飞行的时候身体基本是被魔法力包裹着浮在空中的,所以小魔法师也没有因为拽不动人而把二人直接从半空扔下去,可喜可贺。
到老隆家里的时候,魔族大叔正和人类学徒一起仔细端详着桌子上摆着的细剑。这是让波普老爸说教了他们超过一个小时的绝对超级不良品,但是怎么看都不知道哪里不良了。
“总之,在魔法宝石里灌注玛夏德的部分没有什么大毛病,怎么看都是使用者的问题。强克大叔是因为轻信了他们的话才觉得这是不良品的。而且被要求假一赔三,肯定是被敲竹杠了。”诺瓦说。
波普把那把剑拔出来看了看,在桌角上切了两下,然后用它削了个苹果。
“锋利度还好,坚固程度很难说,但我老爸说这里面的玛夏德不但不会冻伤被冻的倒霉蛋,甚至被冻住以后还是无敌的,你不会是灌错了魔法,灌成了阿斯特罗恩吧?”
“我对玛夏德还是非常精通的,不可能灌错。要不然让他们两个试用一下?这个重量修凯尔现在应该也可以使用,如果他们能用就给他们算了。”
波普看着两个战士,撅起嘴想了想,决定先问个问题。“修凯尔,你之后打算怎么办?是先找个疗养地治好身体,还是准备继续去旅行?”
“大家集合的时候,阿邦委托我的那件事,”修凯尔说,“我想和拉赫特一起去调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