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凯尔感觉自己听到了惨叫声,大概是那些被光柱的力量远远弹飞出了小镇的施法者留下的。在光柱吞没他们的一瞬间,他抱紧了拉赫特的身体,本以为自己也会和无法进入光柱的拉赫特一起被拉赫特描述过的坚硬的光墙击飞出小镇,但是在光笼罩下来的时候,他却没有任何感觉,光柱就像和他们融化在彼此之中一样,温柔地笼罩了一切。
强光刺得修凯尔睁不开眼睛。他身上的铠甲却自动解除了武装,还原成一把怎么看都还是杀气腾腾的武器,掉在了他的脚边。
修凯尔抱着拉赫特,在这刺目的白光之中,跪坐在了同样已经变成一片空白的地上。
在他终于恢复视力的时候,他发现周围的一切都不复存在。没有教堂与简陋的墓园,没有遍体鳞伤痛苦呻吟的人类,没有天空也没有石砖地面。周遭的一切都被白色笼罩,好像光柱已经扩散到了天际尽头,并吞噬了整个世界。
他连忙看向下方,他的脚下是一片坚硬的空白,像是地面完全褪去了颜色,他的汗和血和眼泪在滴到地上的瞬间就消失了。但是他怀里的拉赫特和脚边的魔枪却并没有随着其他的一切事物一起消失,魔族青年的表情非常平静,虽然身体还有温度,四肢依然柔软,但是看到那熟悉的表情,修凯尔突然就明白发生了什么。
“别这样。”他低声地说,摇晃着怀里的魔族青年,拉赫特的衣物已经被火烧得破破烂烂,身上也布满了新愈不久的伤痕。他们坦诚相见互相搓澡也不过是两天以前,通过来时观看到的两败俱伤的凄惨场景,修凯尔可以猜出在他把拉赫特塞在教堂底下的这段时间发生了什么。
他取出腰包里的药草和圣水,徒劳地试图喂到魔族青年的嘴里。但是拉赫特没有一点反应,既没有叼住药草也没有吞咽圣水。拉赫特不久之前还一手搂着他,吊在半空中说冷笑话,就算在墓园重逢的时候,还能对他露出笑容。甚至在不算很久以前,就算受了致命伤,拉赫特还能坚持讲完所有想说的话,这个在大魔王面前都能替勇者争取到一定时间的魔族,不可能被区区人类的毒药杀死。
可是……
如果拉赫特还活着的话,是不可能进入光柱的。
修凯尔的意志,他的渴望,他不惜重新犯罪的决心,在死去的拉赫特面前,都变成了笑话。他的意志和渴望给两人带来的仅仅是延长了的痛苦,而且这痛苦并没有因为他的最终赶到而减轻半分。
修凯尔想:如果拉赫特没有在他的怀里断气,他会尊重拉赫特的愿望,再一次杀死拉赫特吗?不会的。不仅不会,他如今仍然有一丝奢望,希望巴兰留下的那一滴龙血和拉赫特坚强的意志,能让他再次从死亡的深渊中爬出来。
然而现在他们一起被困在这无色彩的牢笼中了。修凯尔不敢放手,如果他放开拉赫特,也许拉赫特就会和世界上其他的一切一样消失在这一片空白之中。他不知道魔枪为什么还在原地,或许这预示着其他的,他不得不加入的战斗,也许只是因为魔枪选中了他,就像拉赫特抱怨过的,魔枪更爱他,因为拉赫特很可能用魔枪串着山猪烧烤完以后,觉得山猪的油脂可以保养武器而没有认真清洗,而魔枪并不喜欢这种味道。
可是,修凯尔如今已经无法再战斗了。他没有了体力,也失去了力量。就算要发出斗气大十字,他不但不知道对手是什么,在哪里,甚至不能确定自己还能不能汇聚起光之斗气。如果说他的力量来自于永不磨灭的斗志的话,在无法找到敌人的情况下,这斗志也变得毫无作用,甚至有点可笑。
他再次看向怀里的魔族青年,拉赫特没有任何反应,没有心跳也没有呼吸,修长的四肢软绵绵地耷拉在那里,连尖尖的耳朵也放松地半垂下来,不再像从前那样警觉地竖得直直的。修凯尔突然发现,在刚进入光柱的时候看见的,拉赫特身上残余的那些烧伤在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痊愈了。
这也许是他在死去前吃下的人类药草还在持续发挥着作用,也许是他体内龙血残余的治愈能力,但是修凯尔突然想起巴兰死去的时候,玛姆曾经说过,只有那些还残留着生命力的人,治愈力才会起到作用。对中了致命的剧毒,已经极度虚弱的拉赫特来说,也许治愈他身体所需要的力量,反而将他残余的生命力消耗殆尽了。
如果他还活着的话,就不可能进入光柱。但是这也许是错的呢,也许拉赫特现在还在用尽最后的力量和想要杀死他的那股力量战斗,修凯尔却当做他已经死了,将他放弃的话,那怎么能行呢?
可是修凯尔在战斗的生涯中,杀死过的生物也不知道有多少了。这样天真的幻想也许达伊和波普还会有,但他从很久以前就不再有了。
奇迹虽然出现了很多遍,但是奇迹不是为坏人准备的,在大魔王被消灭以后,他们两个就都不配再被奇迹眷顾了。
“你明明可以活很久的。”他突然悲从中来,呜咽着说,“你明明可以活到我作为人类的生命终结的时刻,让我成为一只骸骨剑士重新站起来,靠吸取你的魔力,作为你的同伴而活着,直到很久很久以后,我们一起因为生前做的那么多坏事下地狱。”他捂住了脸,泪水从他的指缝里滴到拉赫特的脸上,冲走了魔族嘴角残留的一点血污,“如果不是我执意前来,如果我们听从了同伴们的意见,事情都不会变成这样,是我的错。”
他多么希望听见拉赫特懒洋洋的声音,像之前一样长篇大论地抱怨:“当然一切都是你的错,都怪你,害得我漂亮的衣服都变成了脏兮兮的破抹布,还在地上爬了大半圈,在人类面前出尽洋相。你干了这么多坏事,如果再不以身相许,成为我的配偶的话,不仅是那些讨厌的人类,连我也要开始嫌弃你了。”
人类说得没错,这个魔族用花言巧语哄骗了他,然后独自从尘世的痛苦中逃走了,把他一个人留在了地狱里。如今在这个什么都没有的世界里,正义和邪恶和光和黑暗都变得没有意义,意义本身早在拉赫特死去的时候就消失了。
“你觉得这样好吗?”修凯尔低声地对怀里的魔族青年说,“你说你没有和我睡过就死掉的话,会死不瞑目,这些话也是骗我的吗?”
但这确实是他梦中见到的那永恒的沉眠了。就像梦中的老人没有说出可以被他听见的答案一样,现实中的拉赫特也没有说出任何一句可以称作告别的告别。魔族青年就只是安静地躺在修凯尔的怀里,被火燎短了三两寸的金发散在他的手臂上,干裂的嘴唇完全失去了血色,但是他的表情是平静而安宁的,似乎没有急切想要说出的话,以及未完成而不甘的夙愿。这就像是把自己要做的事情全扔给别人,然后开开心心地逃走了一样。修凯尔想,这个过分的魔族,直到最后一刻大概都在怨恨人类吧。也许最后的告白也是为了再伤害一下这个曾经杀死他的人类,实在是太过分了,可是为什么自己会爱上一个这么过分的魔族。
不过这些如今都不重要了,只要光柱不把他们重新吐出来,在这个空白的牢笼里,就算是修凯尔也活不了多久,就会因为没有食物和水而死去。这场调查以全灭告终,骑士团也罢,小镇的居民也罢,甚至失踪的小勇者都已经不是他们能关心的对象了。他们的负隅顽抗和挣扎既不能拯救自己,也无法拯救别人,如果别人知道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可能还会觉得很可笑。不过,也不会有别人知道这些了。
修凯尔突然想起拉赫特的表哥还活着的时候,在他们初次相见的时候那种魂不附体的模样,大概也是在这样的空白中待得太久,从而精神失常了吧。修凯尔想,如果这里能让人看到他们最不愿看到的情景,让进入光柱的人只剩下发疯和死去两个选择的话,那么他怀里死去的拉赫特,也许也只是一个他最不想看到的幻影,而真正的拉赫特可能已经被光柱弹开了,正在某个角落里一边生气地咒骂他一边焦急地等他回去,好背着他一路跑回卡尔王国,让阿邦看看他的脑袋有没有出问题,身体有没有中些可怕的诅咒。
那么,要怎么分辨面前的一切到底是幻觉还是现实呢?修凯尔突然想,如果这发生的一切都是幻觉,他从一开始就根本就没有被拉赫特从光柱中像拔萝卜一样拔出来呢?他上一次从光柱中出来的时候忘记了在光柱中看见的一切,但是如果连离开光柱本身都只是光柱施加的幻觉,而在这之后的一切都是一场可怕的噩梦呢?
他再次看向怀里的拉赫特,如果这是噩梦的话,那么他最渴望的,是拉赫特也爱他,而最害怕的事情,是再一次失去这个魔族吗?
那么,要怎么样才能离开这场噩梦呢?如果真正的拉赫特还在光柱外面等他失魂落魄地出来,伺机笑话他一番,如果他怀里的这具尸体只是一个幻象,他要怎样才能独自破解这个谜题呢?
但是,如果发生的一切都是真的呢?他身体的疲劳,四肢的钝痛,呼吸时肺部的灼烧感,以及手边魔枪冰冷的枪杆,这一切都太过真实。他曾经抚摸过拉赫特的每一寸身体,所以他知道怀里的这具尸体确实和他记忆中的一般无二。如果这一切都是从他的记忆中拼接而成的幻象,也并不是不可能的,但是无论他做什么,都可能造成不可挽回的后果。比如说:如果他为了证明自己处在幻境之中,而毁坏了拉赫特的身体,拉赫特可能将永远无法回到他的身边。
是的,事到如今,他还在期待拉赫特回来。
多么不切实际的渴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