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觉得如果你有这么大的力气,应该把那条椅子随身带着休息,而不是砸碎在墙上。”在走出已经被彻底拆掉的教会以后,麦哈格这么评价拉赫特的举动,“一次两次也就罢了,总是把我当做毯子垫在屁股下面休息,流浪金属史莱姆也是有尊严的。”
“如果魔枪在我手里的话,大概不会需要这样大费周章。”拉赫特说。
“魔枪?”贝米因问,“那是什么,也被人类抢走了吗?”
“……”拉赫特似乎正要说些什么,之前未曾出现过的剧烈头痛突然袭击了他。
魔族青年抱着头蹲了下来,那不像之前一闪而过的刺痛,而是持续的,似乎无穷无尽的痛苦。不可见的炽烈的光占据了他的视线,燃烧着他的身体。它可能只持续了一瞬间,但在他的意识中这一瞬间被拉长了,变得像永恒一样漫长,就连真正的死亡也不会比这更长久了。
在这阵光彻底消失,世界重新陷入一片黑暗的时候,拉赫特发现自己的身上全是冷汗,他不知道这次发作经过了多长时间,甚至不知道自己是否依旧活着。在痛苦消退的时候,他终于能够感受到旁边的事物,是因为旁边的贝霍伊米史莱姆正在担心地拍拍他的肩。
“依我看来,这可能不是什么生病受伤,而是一种诅咒。”见多识广的贝霍伊米史莱姆若有所思地对她的史莱姆同伴说,“魔界的诅咒多种多样,有些可以变化外形,有些可以改变心智,这个倒霉孩子可能中了被别人提到隐私就会头痛的倒霉诅咒,可是我们从来不认识他呀,所以根本不知道到底说什么就会让诅咒突然发作,真可怜,但是我们也没办法,让我们闭嘴不说话也太难了。”
她用触手怜悯地拍了拍拉赫特的肩膀,拉赫特抬起头来看了看史莱姆那张傻傻的笑脸,不想多说话也不想捏她的脸。他的愤怒和怨恨已经干涸,就连动一动的念头都被疲惫淹没了。而随着疲惫,更多的感伤涌了出来,如今他在这村子里所要拜访的地方只剩下最后一处了,在那之后他就可以彻底离开这里。也许再过上五年,十年,十五年,如果他还活着的话,会回到那座坟墓的旁边,和墓中的人说起自己的见闻。
如今还不行,他还有未竟之事。他必须先找到自己的主人,年轻的勇者,然后与勇者并肩作战,拉赫特并不知道还要和谁,为什么而战,但是拉赫特隐约觉得,那就是他的未来。
但是在那之前,他还是需要回到那间小屋去。
魔族青年缓缓地站起来,把自己卷在窗帘里,缓缓赤脚走向村外。两只史莱姆在他的身后窃窃私语,声音很小,可能是怕不小心说些什么只要被他听到就会引发他身体不适的话,也可能是商量着什么时候抛下他跑掉。也许他们跑掉了更好,不过留下来也没什么。
拉赫特一手按着前额,虽然他知道被光线和疼痛遮掩的记忆一定对他来说非常重要,但是他自己无法解决这件事情,而两只史莱姆肯定也没有办法帮上他的忙。如果说这个世界上还有一个人能够帮助他的话,那应该就是勇者阿邦了。
勇者达伊的老师,他数周前的战友,这世界上最聪明的人类之一。卡尔城堡离这里不算很远,他们天亮就可以上路。
在月亮已经掉到西边的时候,拉赫特到达了他的目的地。那里曾有一座破旧的小木屋,住着一个美丽而哀愁的女人和她从不让别人接近的幼子,也曾有过一堆焦黑的冒着烟的废墟,但是如今一切都不复存在,只余下芳草茵茵。
和人类的一切恩仇已成过往,他的怨恨和愤怒,在这空无一人的村庄里,都变成了笑话。但是这个地方还存在,人类可以伤害这座小屋里住着的生物,可以烧毁这座小屋,但是终有一日回来的是拉赫特,而不是那些人类。
拉赫特赤脚走上小屋的旧址,烧毁的木屋成了青草的肥料,在月光下的这片草甸之中,他突然感到脚下有什么不对,那里似乎不是结实的土地,而像是一层浮土下的一个隐藏的空间。
他徒手挖开了那层浮土,底下确实有一块木板。他掀开木板,木板底下是一个漆黑的洞口,有一道石阶循着那个洞口通向黑暗的另一端。
拉赫特隐隐约约地记得这里。
在他的记忆之中,曾经有一段十分暧昧的场景。那是一个漆黑的,只点着一根蜡烛的房间,但是并不可怕。在记忆之中的他好像还在母亲的怀里,在这个黑暗的房间里,母亲喃喃的低语和怀里的香气让他沉沉睡去。但是在他的记忆清晰以后,似乎就再也没有去过那样的地方了。
如果这个世界上曾经有那样的一个房间,一个连他的母亲也没有告诉他到底是哪里的所在,那一定就是这里了。
拉赫特走下了那道石阶,身后的两只小生物没有立刻跟进来。他在这一片漆黑之中,意外地感到温暖而轻松,这里有他曾经非常熟悉的气味,经过了那么多年,依旧残留的母亲的香气。
在他的眼睛略微熟悉了黑暗之后,负责照明的蜡烛史莱姆麦哈格跟了进来,给这个黑乎乎的地窖带来一点橘色的微光。拉赫特这时才看清楚,这是一个用木板和石块支撑着的地下室,洞顶有通向地面的通气孔。地下室里有简陋的桌椅,桌上的烛台里没有蜡烛,但烛台边上散放着满是灰尘的羽毛笔和羊皮纸,一支落满灰尘的长笛放在一边,拉赫特在长笛上看见了一个熟悉的符号,让他的太阳穴刺痛了一下。
麦哈格在入口处没有动弹,依旧和他身后的贝米因窃窃私语着。拉赫特往前走了一步,这才看清楚屋角摆着一张床,床上的被褥里似乎还躺着什么。
他走到床边,又后退了一步。
被窝里躺着一具骷髅。
他轻轻地掀开了仿佛会一碰就碎的被子,看见那具骷髅双手交叠在胸口,在他变成枯骨的手里,握着几根干枯的花枝。那会是什么花呢?拉赫特迷迷糊糊地想着,把被子放了回去,他大概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但是不敢细想。他的大概知道,已经让他感到几乎无法呼吸。
拉赫特回到桌边,抖掉了羊皮纸上的灰,看见纸上用魔族的文字写着娟秀的小字。
这并不是遗言,而是情诗,用魔族的语言写成,不知道他的人类爱人能不能读懂他的深情。
然而巴兰教会拉赫特不同种族的语言和文字,并不是让他用来写诗的。
如果,只是说如果,有朝一日,在他找回失落的记忆,结束永恒的战斗之后,当他能再次回到这里的时候,他也许会掘开那座墓碑上写着诅咒一般字样的坟墓,让这具枯骨和他无法再次重逢的爱人睡在一起。
身为魔族,却有着人类的爱人。这具枯骨生前也许并不知道,魔族和人类,就算死后,也不能到达同一个应许之地。
可是为什么拉赫特会知道这些?
拉赫特放下了桌上的羊皮纸,让它们留在原处。他拿起了那支长笛,放在嘴边试着吹了一下,没有吹出任何声音。
“我们走吧。”他转过身子,对两只用同情的目光看着他的史莱姆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