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昭却已转身,声音恢复帝王威仪:“太傅既然病好了,明日就回来上课吧。”
他给了台阶,也给了体面。
楚唤云深深一揖:“臣,遵旨。”
季寻之正在煮茶,见楚唤云回来,头也不抬:“辞官了?”
“没辞成。”楚唤云坐下,自己倒了杯茶,“昭儿说,让我明天继续上课。”
季寻之挑眉:“你答应了?”
“嗯。”
“想通了?”
“这兔崽子太聪明了,我俩都心如明镜,我以退为进,他顺水推舟。”
“你俩之间还装什么。”季寻之忽然轻笑了一下。
楚唤云转动茶杯,忽然问:“寻之,你说人心锁不住,那该怎么教?”
季寻之放下茶壶,直视他的眼睛:“教他敬畏。”
“敬畏什么?”
“敬畏锁不住的东西。”
季寻之一语点醒梦中人。
正所谓善谋者谋势,不善谋者谋子。所谓“势”便是人心,而非人手。权谋斗争从来不能是单打独斗、孤军奋战,更不能只依托于工于心计,算无遗策的手段去制衡和威胁。
只有秉持着“生我者父母公卿,养我者天下万民”的起点,与“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的方向,方可得“势”。正所谓“明君之明,不在权谋,而在百姓”。
而对于楚唤云和陆昭而言,所谓君臣之锁,并非实锁。“君不疑臣,臣不疑君,鱼水君臣”。
虽理解“君不密则失臣,臣不密则失身”,但忠臣不谋不忠,君主不听不明。陆昭说的对,在其位谋其政,无论是“皇帝”,还是“太傅”,都应该做到。
更何况他楚唤云生来就是要赢的,他不会选择“不谏”、“不谋”。而陆昭呢,更是明白这个道理,否则他不会让人给楚唤云送药,他那时在赌,他赌楚唤云能明白他的意思。所以陆昭不会“不听”、“不纳”。
楚唤云沉思良久,忽然笑了。
他起身从书架上抽出一本《帝范》,随手扔进炭盆。
火光窜起时,他拎出另一册手稿——那是他这些年的教学笔记,扉页写着“为君三忌”。
“明日就教这个。”
季寻之瞥见第一条:忌试图算尽人心。
“所以那个纸条,昭儿的意思是你教了他那么多‘术’,而漏了起点‘道’,你们的出身背景和生长环境都不同,你想当然的认为‘道’不需要外力灌输。但你们底色本就不同,你有的昭儿不一定有,他早就看透了这层,一直在等着你发觉。所以昭儿说的没错,我之痛,确实受之于你,是你没有给人家教明白。”
季寻之起身站在楚唤云面前,拉起男人的手,“昭儿三岁就没了父亲,前朝的局势那么复杂、先帝与他的三个儿子斗成那个样子,咱们两个当年为了破局连昭儿都‘利用’上了,你难道都忘了吗?这些事情对昭儿不可能没有影响的。”
“哎……错了错了,这回真的知道错了。”楚唤云仰着脑袋杵在门框上,“这死孩子这回算是给我上了一课。”
窗外暮色沉沉,楚唤云忽然伸手,握住季寻之的手腕:“寻之…谢谢……”
“谢什么?”
“谢谢你……”楚唤云摩挲着他腕上的疤,“还愿意被我连累。”
季寻之抽回手,淡淡道:“药在炉子上,自己喝。”
楚唤云笑着去端药碗,却在碗底摸到一颗糖。
三日后陆昭在御书房翻着楚唤云新呈的教案,忽然停在其中一页:“‘为君者当留三分糊涂’……太傅这是骂朕?”
楚唤云坦然道:“是劝。”
少年天子合上册子,似笑非笑:“若朕不听呢?”
“那臣只好继续教。”楚唤云抬眼,“教到陛下听进去为止。”
一室静默。
忽然,陆昭从案下取出一个锦盒推过去:“赏你的。”
盒中是一块玉佩,上面是龙纹,但形状却是一半,像是可以与另一半严丝合缝地拼在一起。
楚唤云挑眉:“陛下这是?”
“季卿那块,朕已经派人送去了。”陆昭低头批奏折,嘴角却微微上扬,“就当是……给你大婚的礼。”
走出宫门时,夕阳正好。季寻之立在马车旁等他,腰间果然挂着那枚凤佩。
“昭儿说什么了?”季寻之问。
楚唤云晃了晃龙佩,笑得肆意:“他说…祝楚卿季卿百年好合。”
马车驶过长街,碾碎一地金光。
宫墙之上,少年天子独立风中,望着远去的车影轻声呢喃:
“这次……朕能学会吗?”
“老师…你教我权谋教我制衡,却没教过我如何直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