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下旬的那个夜晚,他其实没有睡着。
他只是牢牢闭着眼,陷在松软厚实的被褥里,就像乌龟躲进它的壳。
他听到许多声音。
父亲打了一整晚的电话,在深夜不知几点拿了钥匙出门了。
奶奶的电视声开了一整晚,里头上演了几十种复杂人生。
搁浅在身边的手机震了又震,响了又响。
就这样,维持着这种姿势躺到了天亮。
他睡前忘记拉窗帘,晨光毫不留情地刺醒他。
他又听到一些声音。
大门密码锁响动,几秒后有人进来,门被关上。应该是父亲回来了。
紧接着,主卧传出母亲的匆匆步伐声。
他们汇集在玄关那边,不知道在低声说些什么。
一惯早起的奶奶这时候刚做完早饭。
他等了会,果然有人敲门。
奶奶在外面说:“臣臣,起来吃个早餐再睡吧,不吃饭对身体……对身体不好的。”
这是奶奶秉持了几十年的习惯与想法,她每次叫他起床吃饭声音都是笃定自信的。
只有这一次,她迟疑了。
随后,他们一家人围在一起吃早餐,聊天气聊包子的口感。
北京的天气总是干巴巴的,这包子冰箱里放一夜后吃起来也是干巴巴的。
他们说话的语气配得上这天气,配得上这顿早餐。
用完早餐,奶奶神色担忧地收拾垃圾,转身去了厨房。
他们三个人依旧坐在那儿。
他用余光扫着父亲,等待命运的审判。
杭大勇一夜没睡,疲惫写在脸上。
也是第一次,他在父亲脸上看到疲惫这种神色,印象里,他像是武侠小说里的老顽童,说什么做什么都是乐呵呵的。
这会儿,杭大勇捏着纸巾反复来回擦嘴,擦到嘴皮泛红时,他像是下定了某种勇气,手握成拳头搁在桌上,意味不明地说:“臣臣,爸爸昨天联系好了医院,约的今天九点,你收拾下,等会咱们去做检查。”
张丽娟说:“这么快啊,挺好的,那咱们……速战速决?”
他听到自己异常冷静地问:“我到底怎么了?”
话落,空气仿佛在一瞬间凝固,陷入死寂。
等了很久,他缓缓抬起头看向眼前的父母,看到了一些答案。
杭大勇咬着牙,面如死灰,红血丝满布的双眼尽显疲态。
张丽娟垂着眼,眼泪无声地流下。
他又朝在厨房里洗刷的奶奶看去,年迈沧桑的背影微微抖动。
打破这份僵持的是厨房摔碎盘子的声音。
哐当一声,盘子从手中滑落,摔成两半。
老太太手忙脚乱地收拾,碎片一块块被她捡起。
捡到一半,她突然扔下所有碎片,紧着小步伐冲到桌前,情绪激昂地说:“你就不要瞒着小臣了!他这么大个人了,你真当他是三岁小孩吗?你看看你儿子,你看看他!他是个大人了!他这么聪明,难道你能一直不告诉他?”
老太太说着,眼泪也掉了下来。
但她果断抹去,铿锵有力地说:“又不是治不好,我们在北京,有全中国最好的医院,难道还怕治不好?我孙子难道就这样被吓死了?”
杭大勇皱着眉高喊了声妈。
一切就这样回归寂静。
去医院的路上,杭大勇把江城医院的诊疗单递给了他。
他才刚开始看,张丽娟就在边上喋喋不休地说现在医疗多发达,希望有多大。
回忆起这一刹,杭臣难以描述自己到底是什么感受。
他只记得他在反复描摹过那三个字后抬头看向了窗外。
深冬万物凋零,雾霾环绕,这座城市仿佛容不下生命的存在。
杭大勇托关系拿到的专家号快准狠,他们很快做完了所有检查,医生看完报告,快速给出治疗方案,接着,像梦一样的化疗生活就开始了。
第一次化疗时,他躺在病床上,看着七七八八的管子,感到异常恍惚。
当药物进入身体时,他的手指颤了颤。
就在不久前,他还用这双手揽着白妤对未来高谈阔论。
击碎这种恍惚感觉的是几天后的药物反应。
身体像是在被分解一样,没有一处是自己的,疼痛遍布全身,吐到痉挛晕厥。
日复一日。
持续差不多一周后,药物反应退去,剩被抽筋剥骨后奄奄一息的人类。
那一刻,躺在病床上,他才真正接受了这个事实。
什么理想,什么姑娘,什么过去,什么未来,都是空谈。
就连他这个人,这十几年顺风顺水的人生都快变成假的了。
镌刻在人基因里的对死亡的恐惧如风浪一般袭来。
之后的日子陷入无止尽的沉默。
或者说,只有他一个人在沉默。
杭大勇重拾乐观心态,每天奔走在医院,公司,家庭,利用空闲时间还认识了许多同病相怜的人。
这些人有企鹅群,他们在群里分享各种方法,相互鼓励。
张丽娟努力在这场战役中找到自己的定位,从洗衣做饭到养护日常,细无巨细。偶尔,她会笑一笑,她相信,总会有点回报的。
奶奶烧香拜佛,祷告念经,说吃素就真的开始吃素了。
只有他一个人是沉默的。
二十八天后迎来第二次化疗。
他做不到像英勇就义的骑士奔赴战场不回头,也没有定力抗拒对生命的渴求。
半推半拉中,重新躺上那张病床。
置留针戳破皮肤,尖锐的痛感遍布每一根神经。
一滴滴落下,流淌入他身体的药水,在沉默的世界里异常清晰,像一种倒计时。
化疗倒数第二天,果然出现了药物反应。
那种埋在心底深深的恐惧翻腾而出,再三击溃所有心里准备。
有几个难捱的瞬间,人的求生意志被疼痛打压到没有还手的能力,身体随之发起持续性的低烧。
他看不清眼前的万物,朦朦胧胧的,像身在一片冰窖中。
他听到自己对自己说,怎么会那么疼,要不,还是死了算了。
还是死了算了。
反正,m6普遍生存期只有三个月到两年而已。
反正,哪怕他用尽全力也最多活个五年而已。
还是死了算了。
还是死了算了……
浑浑沌沌中,还是醒了过来。
第二次化疗结束时正好赶上新年。
北京的冬天多雪,看到整座城市淹没在纷飞大雪中,心里没有一丝波澜。
只是忍不住想起遥远的栀花镇。
那个不常下雪的城市,那个一看到雪花眼睛就会变得亮晶晶的姑娘。
像是一种默契与感应。
在他思绪飘到千里之外时,口袋里手机震动。
白妤的短信如期而至。
她向他问候,说新年快乐。
她说,今年栀花镇一派晴朗,没有下雪。
她说,真的打算不理我了吗?
他是个卑劣的人。
他依旧没有回复她的短信。
这是她发的第四百五十三条短信。
当晚,奶奶做了一桌饭菜,说要补昨晚跨年的年夜饭。
客厅电视里重播着春晚。
上面歌舞升平,人人笑意满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