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聊至极。
他们这个家庭仿佛被感染了一般。
杭大勇撕开热乎乎的烤鸡,两个鸡腿让他为难,他说:“哎呀,鸡应该长三条腿这也是,这让我怎么分?”
老太太瞪他一眼,“说的什么胡话,三条腿那还是鸡吗?”
张丽娟温柔笑着,“我不吃,给妈和臣臣吧。妈这段时间辛苦了,臣臣也是,辛苦了。”
老太太说她吃素,不吃肉,把鸡腿夹还给了张丽娟。
鸡腿分完,杭大勇又开始折腾蹄花汤。
他说:“大冷天的,喝口汤身子就暖了,来,一人一碗。”
油腻的肉味飘进鼻子,他跑进卫生间呕吐。
这一副其乐融融的虚假画面就此破碎。
等他出来,所有人眼眶已经红了。
沉默许久,那一天,他也不知道自己是着了什魔,忽地发起脾气。
他低着头,冷水洗过的脸在滴水,咬字用力地说:“装模作样有意思吗?”
他质问他们:“从一开始,你们就这样,你们不知道自己演技很差吗?是接受不了我会死掉吗?有什么接受不了的,反正——”
砰——
杭大勇怒红着眼,用力拍桌,用力到上头的碗碟都震了震。
杭大勇拧着眉毛,两只眼睛仿佛在冒火,他冷冷道:“你要不要听听你在说什么?”
“你觉得自己很委屈?你觉得自己生了癌绝望得不行?”
“你看看你这段时间的样子!你不想活,那你直接别治了。你生病,难道只有你一个人天塌了?”
杭大勇越说越激动,他霍地站起来,走到他面前,扯过他胳膊,“你自己看,看看你妈妈,看看你奶奶,再看看你老子!”
话落,杭大勇嘴皮子开始颤抖,他哽咽道:“你有什么权利对我们这么说话?爸爸从小就是这样教育的你吗?你以为这世界上只有你一个人是不公平的吗?来,你看,你看!”
杭大勇掏出自己的手机,翻动短信页面。
他说:“这些,都是这些日子我认识的人,都是和你生一样病的人。有些人化疗结果不如你好,有些人才七八岁,有些人骨髓等了几年都没等到,还有些人,家里倒欠几十万。你还觉得你是最倒霉的那一个吗?”
杭大勇的眼泪流下来,大手攀附上他的后脖颈,来回抚摸几下后,他一把把身高和他齐平的儿子勾入怀里。
他说:“爸爸只有笑着,才能坚持下去,你也笑一笑,给爸爸一点动力。你别这样,别放弃,你相信爸爸,好不好?”
似乎很久没有和父亲拥抱过了。
小时候,杭大勇一见到他,不管三七二十一就会抱上来,掂量他的身高与身形。
慢慢长大后,说是父子,却更像是兄弟。
杭大勇喜欢勾着他肩膀说话。
像这样的拥抱,很久没有过了。
他甚至能清楚地闻到父亲身上的味道。
这些时间奔波于各个地方的味道。
办公室的烟味,医院的消毒水味道,无数个噩梦中惊醒后的汗味,还有……令人心安的淡淡的阳光味道。
他垂下脑袋,紧紧回抱住杭大勇。
沉默了几十天,他第一次哭了出来。
大雪消融,假期结束,这座城市重新繁忙起来。
那天,他在阳台晒太阳,耳机里播放的是当地的电台广播,是一个专门说书的电台,主持人将武侠江湖讲得那叫一个抑扬顿挫。
惝恍迷离之际,他听到主卧那边传来张丽娟客气温婉的声音。
摘下耳机,侧耳过去。
几句话就听了个明白。
铭德高中要开学了,班主任询问张丽娟是否要缴报名费,还是……
张丽娟说:“休学吧,等治好了再回来。”
挂了电话,他听到张丽娟的脚步声由远极近。
随后,她停在他身边,眯起眼望了会儿太阳后,柔声说:“臣臣,你应该和小妤打通电话,你们那么要好,朋友之间应该要打通电话。”
他记得,他当时捏着耳机线,没有回答张丽娟。
也是那天报名后,白妤没有再给他发短信,没有拨电话。
他知道,她肯定知道所有事情了。
他猜,她应该哭了很久。
她应该……已经懂得为什么他选择逃避。
就这样,第三次化疗开始。
在开始之前,他推掉了头发,他站在镜子前看自己看了很久。
有点儿陌生,也许久没有好好照过镜子了。
大家都是这样,会尽可避免让病人照镜子。
熟练地走进那间病房,又见到和他同期化疗的几个老朋友。
大家不约而同地剃了头发,眼神对上时,相视一笑。
有个四十岁的大叔逗他说:“年轻就是好,剃光头都是帅的。”
他久违地觉得笑是件简单的事情。
没一会儿,护士捧着药进来。
他闭上眼,静静等药物在身体里产生反应。
虽然比前两次要缓和许多,但仍然可以用痛不欲生来形容。
快出院的前一天,病房里忽然出现几张熟悉的面孔。
是班主任和学校里的老师。
大人们相谈甚欢。
他觉得,有那么点儿官腔和做作吧,但是眼睛不会骗人,几个老师虽都有些年纪,但是他们的眼睛黑亮有神,每句话都掷地有声。
他很难不动容。
临走前,班主任指了指几个箱子,笑说:“同学们的一点心意,大家都很担心你。”
他看得出来,江应话没有说尽,但是也不必说尽,他们都心知肚明。
出院那天打了春雷下了小雨,他看到这座城市开始有了零星绿意。
课文总说春天是个充满希望的季节。
可这些生机焕发对好不容易在寒冬中熬过却只能活一个四季的动植物来说是残忍的。
回到家后杭大勇开始筹谋骨髓移植的事宜。
在这场噩运中,良好的化疗结果和快速适配到骨髓是难得的幸运。
可是,他的生命还是有了清晰的时限。
整个三月下旬一直都小雨霏霏。
那几个箱子他不敢拆,想说的话在手机上删删减减,最后还是没有发出去。
这天晚上,几个小时前,杭大勇冒雨赶回来,说骨髓适配的那个人答应了尽快移植,一商量,就定在了四月中旬。
杭大勇和张丽娟紧紧抱在一起,像是终于走到了这条路的尽头,有了个好结果。
可这明明是这条路的开始。
他朝他们笑了笑,随后进了房间。
乌龟又躲进了他的壳。
他在书桌前坐了会,手指百般聊赖地转了几下地球仪。
各大洲在眼前快速闪过,近在咫尺,远在天边。
某个瞬间,他猛地定住地球仪,将其推到一边,余光一瞥,瞥见堆在书桌边上的十来桶千纸鹤。
张丽娟将它们堆得十分规整,玻璃罐子还被擦拭过,干净得揪不出一枚细菌。
视线来回游动,敏锐地在五彩千纸鹤中捕捉到一个纯白色的角。
准确地来说,防线是在这里开始逐渐崩塌的。
他拧开罐子,倒出千纸鹤,轻轻拨开,一枚‘东南西北’犹如一座孤岛,孤零零地躺在中间。
上面有白妤的字迹,娟秀可爱。
像小时候那样,手指穿戴进去,拨开口子,可以看到命运的指示。
东——要一起吹风。
南——要一起吃红豆面包。
西——要一起考大学。
北——我在等你,我从不骗人,我要等你。
记忆拧成线,追溯到很久以前。
很久以前,在第一个分叉路口,跃然于纸上的是:我们都有光明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