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人会喜欢一个疯瘸子。
雾星河缓缓坐直身体,眼底闪着倔强的泪光,“……我不求别的,我不会乱说话了,我现在只想见他一面,妈妈,我想见他一面,随便说两句话都行,说完话我就回来好好治病,我什么都听你的,行吗?”
答案当然是不行。
徐子舒闭上眼睛,深深地呼出几口气。
在儿子往后的人生规划里,她绝对不会允许再出现榆城那几年的污点。
现在雾星河是雾家唯一的继承人,外面不知有多少人在打探他的消息。
可他这幅愚蠢的样子怎么能出现在人前!
“看来事到如今也瞒不住你了。”徐子舒长长地叹出一口气,神情疲惫地蹲下身,怜爱地抚摸着儿子凌乱的发丝。
“儿子,妈妈实话跟你说吧,其实是那个孩子不愿意见你,我向他提过两次探视,都被他拒绝了。”
雾星河如遭重击。
“……不可能……他不会的……江川他不会不想见我的,你一定是听错了……”
徐子舒心疼道:“儿子,妈妈一直不想说,就是怕你难过。”
她说起私家侦探查到的某些内容。
“你想想在那之前,你们为什么会吵架,出事之前他都已经躲着不想见你了,如今他又替你……换做是你,你会怎么想?”
雾星河瞬间说不出话来。
是啊,他那天原本就是去酒吧找他道歉的,他们早就冷战了,江川连着五天都没有回家,如果不是他出事,江川很有可能会一直躲他。
他确实不会想见自己。
来自母亲的轻声慢语,如同圣母哄睡怀里婴儿的摇篮曲,让人意识沉迷。
“……那么年轻的孩子,原本可以有很光明的未来,可惜手上就那样沾染了血|腥,独独留下一位老人忍受孤独,所幸疗养院的护工说老人家的精神看起来还不错。”
徐子舒叹气,“要是这一切变故没有发生就好了。”
雾星河脸色惨白,身体控制不住地开始颤抖,心底溢出来的愧疚和自责快要把他淹没。
“我……”
“不,这不是你的错,儿子!”
徐子舒跪在地上,抱着他的脑袋,轻柔地把他放在自己怀里,“……都是那个死了的坏人的错,这不是你的错,你不应该为此感到自责。”
母亲温暖的怀抱包围着他,在他即将崩溃的精神面前,给他提供了一个可供依靠的臂弯。
少年滚烫的泪水无声滑落。
徐子舒:“……可惜那个男孩子也和你一样年轻,没有经历过太多风雨,年轻人莽撞的思想总会让他走向死胡同,所以他现在不愿意见你,也很正常。”
“等你休息好了,把身上的伤养好了,等待时间磨平你们之间的沟壑之后,那时才是你们见面的时候,我相信那个时候他会愿意见你的。”
会吗?
应该吧。
十六岁的少年,虽然身体有着无穷的精力,但心灵始终脆弱不成熟,尤其又刚刚经历过绑架和折磨。
对他来说,母亲的怀抱和温柔嗓音,此刻为他带来了极大的宽慰。
于是他信了母亲的话。
他乖乖地吃药打针,谨遵医嘱,再也没乱挪动过那条受伤的腿,他其实也不想让自己变得丑陋。
可惜谎言就是谎言,始终做不得真。
等他病好了,小腿可以自由走路时,徐子舒又换了新的招式来应付他。
她说监狱那边还是没有消息,徐子舒建议让他每天写一封信,她可以代为转交过去。
雾星河抱着微弱的希望又信了,他开始绞尽脑汁地写信,生怕自己笨拙的文笔,不能准确表达出他真挚的情感。
然而连续几个月送出去的信件,都石沉大海。
那段时间,雾星河每晚都会做噩梦,梦到惊慌之处,醒来时浑身都是冷汗。
宽敞陌生的卧室里飘着名贵的香料味,适宜的温度却让他无法安心入眠,思念在无数个深夜里不断在他心底扎根。
和思念一起的,还有愧疚、悔恨和那段见不得人的爱。
无数纷杂的情绪憋在他心里不断膨胀,像气球一样鼓鼓地撑起来,找不到宣泄口,说不准哪天就碰到什么尖锐的东西,积攒的情绪一股脑爆炸出来。
最后什么都不剩下。
“……滚,都给我滚!”
天花板上传来一声巨大的声响,紧随而来的是男人嘶哑的怒吼声。
别墅的隔音效果其实很好,但即使如此,雾星河还是听见了房门外的争吵声。
“清泽你膝盖刚刚流血了,下楼小心点……”
“滚!老子用不着你来扶我,他们都看不起我,都嘲笑我,连你也一样!”
“……清泽你别生气,是我错了。”
女人哭泣的声音中含着自责,雾星河都能联想到她母亲面容憔悴地穿着睡衣,手脚无措地站在楼梯上,看着自己残废的丈夫,吃力地用双手攀着楼梯,动作滑稽地往楼下挪动的样子。
“咚——”
楼下突然一声巨响,吓得雾星河肩膀下意识缩了一下。
随后又是听惯了的接二连三的砸东西声,一直持续到了后半夜,应该是屋里的家具摆件都被砸干净了,楼下发疯的人无处发泄,这才停止下来。
老疯子。
·
雾家的第二个疯子,是他。
那是他待在雾家的第二年,持续一年多收不到监狱的信件,雾星河的耐心不断被磨光,他开始偷偷往外跑。
然而雾家别墅里外守卫森严,又地处无人的郊外,雾星河的偷跑计划并不顺利。
起初还没走出大门他就被管家发现了,后来他翻墙爬出去都没人知道,只不过每一次都是还没走到山脚下,就被保安带着狗找到了。
徐子舒知道后自是对他严加看管,可她不是一直都待在别墅,总能被他找到机会。
有一次,他趁着门口保安交接班时,抢了那辆来送新鲜蔬菜的小货车,用自己上网偷学来的驾驶技术,竟胆大包天地抢车离开。
最后命大地在即将进入高速口时,被家里的保镖们拦下来,回去之后,他就被关在地下室面壁思过了两星期。
还有一次是他离成功最近的时候。
他偷偷藏在货物运输车里,乔装进入了市区,拿钱买了去榆城的大巴车,路程共两天一夜,他精神时刻紧绷着。
但还是在落地的刹那,就被一身黑色西服的管家请着送进了早就停在路边等待的黑车。
从那以后,徐子舒便找了个人24小时盯着他。
雾星河的脑袋开始隐隐作痛。
他的脾气也逐渐和雾清泽一样暴躁,变化多端。
到后来,家里变成他和雾清泽互相比着砸东西。
整个雾家别墅里,白天夜里都充斥着令人压抑的谩骂声,和声嘶力竭的喊叫声。
家具换了一茬又一茬,下人也换了一拨又一拨。
后来家里干脆什么都不摆放了。
偌大一个豪华的别墅,外表光鲜亮丽,内里空荡地像个鬼屋,而里面的人也活得人不人、鬼不鬼。
后来忘了是哪一天。
雾星河只记得那天下着鹅毛大雪,窗外的所有山林都裹着一层雪白,整个世界都异常安静。
徐子舒从外面回来,拿着两封不厚不薄的信件递给他,说是从监狱里来的信。
雾星河拆开看了,那字迹是江川的,他一看就能认出来。
江川让他不要再给自己写信了。
他不恨他,也不想见他。
雾星河拿着那两封信看了一遍又一遍,珍惜地抚摸着上面的每一个字,就连泪水都不忍心滴上去。
三天后,他把那两封信收了起来。
然后整个人像是被抽干了所有的力气,坐在楼下花园的秋千上,望着远方发呆。
从日出到日落。
不吃不喝,一言不发,直到浑身落满了白雪。
从那以后,他就不怎么开口说话了。
后来还是雾月明察觉到了他的不对劲,得知消息的徐子舒着急忙慌地从国外飞回来,叫来家里的医生诊治。
得出的结论是他自己把自己封闭起来了。
医生解释说那是一种人体在面对过度伤害时,大脑启动的自我保护机制。
那之后有将近一年的时间,雾星河都像个哑巴木偶一样,反应迟钝。
别人说一句才动一下,眼睛里失去了活人的那种灵动气息。
徐子舒试了很多方法都没用,而她也逐渐从愤怒变成害怕。
雾清泽就是从那时候开始拿他撒气。
因为他不接受自己成为残废,做人失败的同时,剩下的唯一一个儿子也是个废物,他企图将儿子打醒。
而徐子舒公务繁忙,又不会经常在家,不是每一次都拦得住发怒的丈夫。
久而久之,她也就管得少了。
雾清泽每次动手的时候,雾月明都冷眼旁观地站在旁边看,或者身体不好的时候坐在轮椅上看。
一个老疯子。
一个小哑巴。
一个装聋子。
雾星河后来给那段时间的雾家,起了个贴切的名字。
叫疯人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