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是某家人望子成龙心切,也不管他吸不吸收得了,跟一锅乱炖一样将好东西都一股脑扔进来。
据说小昭看见这少年时四周无人,他气息微弱,一头栽进雪地里。
论治病开药佚彩不擅长,但要说灵石相克,整个修仙上界都不会有比她更在行的了。她再不出手捞一捞,估计他连锅底料都要被煨干了。
少年睁开眼,见佚彩守着一盏烛台看书,便默默候在一旁,等她翻过一页看向他才躬身行礼,“多谢寒雀仙搭救,鄙名青鬼。”
他身上新旧伤痕不少,这样的孩子多半目光凶狠,竖起尖刺将自己保护起来。可他如同料峭春寒里纤细笔直的幼竹,又如精雕细琢的琉璃娃娃,美则美矣,脆弱易碎。
这样一个少年郎,名字却是市井传奇里青面獠牙面目可憎的精怪。佚彩知道这少年身上有故事,但他不说,她便不问。
佚彩向来是装糊涂的高手,斜睨一眼合上书,昏黄的烛火跳动了一下。
她吩咐小昭安排伤药衣食住处,转身离开大殿,将青鬼晾在原地。
佚彩不冷不热的态度反倒让青鬼卸下了心防。
听人说,家里若是已经有了一只小猫,再养新的,两只猫就会打架。最好的办法是不刻意理睬,让新来的小猫自己适应环境。
这少年谈吐仪态皆是不俗,可几天下来,既没听说哪个修仙门派丢了弟子,也没听说哪个世家走失了少爷,更是无人抓捕逃犯。
二人离去后,青鬼肩膀紧绷,卸去了强撑的笑容。
寒雀仙和任何人都不同,她看向他的目光里没有厌恶,也没有同情。不问过往,不问来历,却一眼看穿他勉力维持的体面。
青鬼抚摸过自己僵直的臂膀,她也许早就发觉这副皮囊底下散发出的灵石气息并不寻常。大名鼎鼎的寒雀仙,发现了自己辛苦冶炼出的灵石用在了一个废物身上之后,竟然没有一剑斩了他。
别问,问就是寒雀仙人狠话不多的形象过于深入人心。
“罢了,我被刀所伤,与锻刀之人何干。”青鬼别过头,窗外枯枝摇晃。屋内明镜映出他的模样,苍白俊秀,像个羸弱的玉面书生。
或许只有越绝谷那些行刑人同僚才知道,这副白净面皮下藏着怎样的魍魉。
越绝谷为他量身定制的锻体之术对寻常修士而言不啻于酷刑,剥皮拆骨他亦不曾流一滴泪。区区金丹初期修士,仅凭谋算就搅弄得越绝谷血雨腥风。
他想离开越绝谷,连谷主也拦不住他。晕死在清阙池门前,只是想拿命赌一把。
赌寒雀仙不会放任自己死在门口,赌她会对自己骨骼上镶嵌炼化的灵石感兴趣。
他赌赢了,却看不透寒雀仙救下他的目的,这让青鬼有些烦闷。
清阙池多出一个人对佚彩而言并无不同,可对小昭来说可就不是多出一份碗筷这么简单了。
青鬼有时什么都不做,只是躲在角落盯着仙上发呆。有时会悄悄帮她研墨,再退到院子里打扫积雪。
一种危机意识油然而生,小昭握紧了抹布,连他最害怕的巨型蜘蛛都勤加擦拭起来,生怕被新来的比下去。
一想到这个不速之客可能会分走仙上的关注,小昭就忍不住皱起鼻子。
小昭煞有介事地告诉青鬼,仙上比较喜欢桀骜不驯的孩子,让他可以再放肆一点儿。
青鬼皱着眉头,“此话当真?”
小昭不动声色地点头,不被仙上一剑轰下山才怪呢。
青鬼笑了一声,摆出一副受教的样子。“多谢指点。”
这份谦逊搞得小昭又有点儿不好意思,补充了一句:“也别太过火。”
当晚,小昭在大殿里见到了缩在桌角研究机栝的青鬼,懊丧不已,这不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吗。仙上用炼制法器的边角料做的小机关向来是他的特权,如今却被这个来历不明的人侵占。
青鬼见到小昭气鼓鼓的,反倒露出和煦的笑容,故作大方地邀他一道,丝毫不觉得自己跟一个小童攀比有什么不对。
小昭不好直接开口将青鬼赶出去,见了青鬼那副谄媚样子又烦,只好偷偷冲着青鬼的背影指指点点。
青鬼与小昭分庭抗礼的日子没有维持多久,佚彩压根没发现两人之间的暗流涌动,又或者看到了,但不在意。
当时只道是寻常。
而这份寻常,是青鬼晦暗的十七年里不曾拥有的。
某夜,佚彩在院子里看星星。
“听闻有修士能夜观星象卜算命途。”青鬼缓缓走到她身侧,与她并肩而立。“星光荧荧高悬于天,如何能知晓尘埃里的命运无常。”
佚彩听了笑着转过头,“可星星的光也是借来的,它们也担心自己会坠落。”
看到青鬼明显愣住的表情,佚彩又补充道:“即便如此,没有哪一颗星星因为害怕坠落而放弃发光。”
许是星光太亮,不然为何从她眼底映出的自己笑得这样温柔。青鬼狼狈地别过头,突然产生一种冲动,想和眼前人就这么观星揽月。
直到时间凋落,直到世界尽头。
佚彩的本意是告诉他,世人唯有自我救赎,绝不可尝试依赖他人。
但她的的确确在此刻,成为了某人的光。
从没有人和他说,去借你的光亮,去成为你该成为的人。觊觎他天资的同门,惧怕他的修士,高高在上可怜他的好心人,他们有人劝他认命,有人骂他乖戾。从未有人说,请你不要逃避天命,然后热烈而决绝地应战。
这不是青鬼第一次逃出越绝谷,但大概是最后一次了。他要回去,迎接某项非他不可的神圣的苦难,或者使命。
翌日,青鬼突然辞行。佚彩没有质疑他的决定,亦没有过问他的行踪。
青鬼在院中驻足片刻,就在昨夜,他还此地与寒雀仙一同仰望星空。
他来时满身狼狈,去时踏月乘风。
漫天霓裳,大梦一场。
青鬼手指微动,院级的枯枝开出一簇小小的白花。他想,那人下次在院子里看书,大概会喜欢这香气,嘴角细微的笑意连自己都没察觉。
青鬼离开,最高兴的当属小昭。当初救下青鬼,不过是在漫天风雪中看到了曾经奢求见寒雀仙一面的自己。
佚彩倒是很快就将这个小插曲抛在脑后,不是修炼就是埋头研究各种法器,偶尔出门也是为了寻找珍稀材料。
待到院里枯木的新芽被雪压弯的时候,小昭已经能得心应手地处理好清阙池的各项事务,法术也修习得有模有样。
譬如将各种图纸分门别类整理好,擦拭千奇百怪的危险机关,记录出售法器和日常花销的收支明细,根据佚彩随口提到的食材研究菜色,打发门外想要拜访寒雀仙的执着访客。
事情虽然琐碎,但他乐在其中。
这一日,又有个心潭岛的年轻剑修前来清阙池拜见。小昭叉着腰寸步不让,“我家仙上闭关已有月余。”
二人你来我往地打了一番太极,小昭对着比他高了好几个大境界的修士也丝毫不输气势,像一只呲牙咧嘴狐假虎威的小狗。
寻常来客到了这一步要么识趣离开,要么面子挂不住灰溜溜告退,偏偏今天这人是个认死理的,说什么也不肯走,连着来了三日,非要等寒雀仙出关。
来者一身云纹白衣,容貌昳丽衣袂飘飘,腰间佩着一柄月白色宝剑,月华烟雨映于剑鞘,如薄冰,似暗漪,端方轻盈。那剑修接连吃了闭门羹也不羞恼,依旧一个劲儿求见。
小昭知晓眼前人正是刚觅得神剑沧浪,一时风头无两的心潭岛新秀朗月仙。他冷笑一声,发现自己比对方矮了一头,又往上走了一节台阶,这才开口道:“客人请便。”
放人是不可能放的,万一开了先河,每天来拜访仙上的人怕是要从清阙池一路排到山脚。
小昭气势汹汹地关上门,扭头见到院子里看书的佚彩后立马变了脸色,一脸委屈地跑到佚彩门前添油加醋地告状。
佚彩听了半天的戏,干脆合上看了一半的书,起身道:“走,带你云游去。”她原地画了个小昭从未见过的法阵,二人很快被传送到一处市集角落。
往返修仙上界与凡间界必须通过界门,像佚彩这般直接出入两界的传送阵还是头一份。小昭惊喜得合不拢嘴,佚彩立马竖起手指比了一个“嘘”的动作,“还是半成品,保密。”
佚彩这一走,清阙池肃杀清冷的气势再也压抑不住。朗月仙苦笑一声,自知此次无缘拜会寒雀仙,打定主意回去闭关修炼冲击化神境。
只有与她攀上同一座高山,才能在顶峰相见。朗月仙将拜帖留在门口,转身没入无边风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