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室无人作声。宋江扭头道:“卢员外说句话罢。”
卢俊义道:“卢某愚钝,此事利弊,未敢妄断。惟愿听哥哥一言,卢某但鞍前马后,追随而已。”
宋江闻言苦笑,道:“很好。这个恶人便让我来当罢。”
李逵大叫起来道:“哥哥何苦说这种丧气话儿!既是为了粮草烦恼,散又散不得,聚又聚不长,不如便照俺说的,打上东京,夺了皇帝鸟位!横竖是个死罢了!死时,轰轰烈烈死在一道,活时,俺们便扶哥哥做个皇帝!占了皇宫,到那时还愁甚么山头,甚么粮草!”
宋江大怒,拍案道:“好个铁牛!你还待怎的坑害我!”
李逵叫道:“铁牛便为哥哥死也情愿!我怎肯坑害哥哥!”
宋江喝道:“你要我做这个皇帝时,便是害我!晁天王死了,你们定要扶我坐这把椅子。宋江自知百无一能,想方设法,不惜害得卢员外家破人亡,也要赚了他上山,岂料卢员外也不愿坐它。便只好由我坐了,如今要管待梁山上下四万人马衣食。你们若是扶我坐了这把龙椅,我问你:岂不是要我管待天下四万万人马衣食?你却不是坑害我,你是作甚?既是要造反时,这把椅子我也不坐他了。你们谁有本事,便先来造我的反罢!”
一时间鸦雀无声,竟无一人接话。吴用半晌道:“哥哥休要说这般话,没的冷了兄弟们的心。招安这事,却也并非迫在眉睫。姑且从长计议罢。”
宋江道:“我岂是为了冷兄弟们的心?今日不为别的,只是为剖出宋江这一颗心来,给各位一个交待,也好教诸位晓得我的苦衷。却不是宋江心口不一。”
诸人都道:“哪个敢疑哥哥用心。”这时外面有人来报道:“旗制好了。”
宋江木然无语。椅上坐了一会,起身道:“诸君且随我去看旗罢。”
众人皆默默无言,随了宋江,走到忠义堂前来。金莲同个绣娘,一个蹲,一个站,正将一面杏黄大旗堂上铺展开来,瞧见众人出来,一愣。向小叔极快的睨了一眼,笑道:“今儿个甚么日子!敢是都凑拢了来检阅奴家手艺。”
宋江道:“便是有些公务,寻诸位前来商议。武大嫂且展开旗看。”
金莲纤手抻住大旗一角展开,道:“照哥哥说的,做大了一圈。上下尺寸皆增了三尺,左右四尺——再大些儿时也做不出来了。两边按你分付,加了两条飘带。倒似个风筝!”
宋江俯身细看,道:“这四个字竟跟笔墨无异。”
金莲道:“说出来是我们吹嘴,不说出来又是我们干的活儿轻巧。你们文墨人儿一笔下去,龙飞凤舞的四个字,却是整个绣坊一针一线赶将出来。下回可别再派这种急活儿,不接你的。”
宋江抚摸旗面上“替天行道”四个大字,问道:“甚么材料?”
金莲笑吟吟地答:“黑绒。”
宋江道:“跟前番甚么分别?”
金莲道:“这一回便是三五年风吹日晒,也不怕掉色。淋了雨,经了霜时,颜色只有更新鲜。”
宋江失笑道:“却望不着三五年后。”
金莲咯咯地娇笑起来,道:“何来这般丧气话儿?敢是瞧不起俺们手艺!便是十年八年的风雨,这面旗也经他得住。”
宋江道:“不是质疑诸位手艺。”话犹未了,瞥见门口一个喽啰在那里探头探脑。宋江道:“你有甚么急事?”
那喽啰遂走上来,向武松唱个喏道:“武头领,前来回话。你要找的人找到了。”武松道:“我要找谁?”喽啰道:“便是清河县里一个叫做周小云的。”武松道:“原来是他,找到就好。要你带的话都带到了?”
喽啰道:“原是头领给的消息不确,害俺们在清河县里前前后后,乱找了好些日子,哪里都没有这个人。后来才打听得,原来是府尹抬举,前些日子给他提拔至东平府中,做个都头,故而清河县中四处寻他不得。”
武松道:“如今他人在哪里?”
喽啰道:“城破时不曾逃亡,殉职身死了。尸身在东平府外乱葬岗里寻见,小人前去看过,已朽坏不成模样了,止剩了一块腰牌,带了回来交差。武头领认一认罢。”摸出呈过。
说时迟那时快,忽闻前边一阵骚动,却是金莲身子一晃,往前一跌。栽倒时拿手胡乱一抓,却止捞住了旗帜一角,连人带旗倒将下去。人栽在一堆旗帜上,不曾摔坏,却将众人皆唬了一跳,七手八脚,上前搀起。
一时间堂上乱作一团。宋江道:“快去请安太医!”一叠声叫去请安道全。武松止住道:“别的不要。要一碗水来。”
鲁智深急去后堂端碗水来。正待撅救时,金莲却自苏醒了。问道:“你们都围着我做甚么?”武松道:“嫂嫂刚刚晕去了。你如今觉得怎样?”金莲未答,扭过身去,将脸儿藏在小叔怀中,伏了一会。
鲁智深道:“怎么回事?大嫂莫不是染了甚么病痛么?”金莲笑道:“这两天赶工不曾好睡,累的。回去睡一觉便不妨事了。”扶着那绣女立起,自行向后去了。
柴进卢俊义上前拾起旗帜。二人合力,重新绷在堂上,众人围拢来,都来看旗。唯独武松一个不曾上前。问道:“周小云家人如今在哪里?”喽啰道:“东平府未打破时,迁往别处去存身了。”
武松低头沉吟片刻,道:“生要见人,死要见尸。你领我去。”随了那喽啰,往山下去了。
众人向他背影望了一会。大门未闭,山顶烈风自平地起,吹动武松一身皂色直裰,穿堂过户,将忠义堂上一面杏黄大旗刮得猎猎招展。
吴用问道:“挂在哪里?”
宋江出一回神,道:“还照从前一般,立在忠义堂前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