夹杂哭腔的吴侬软语如沾了观音瓶中净水的柳枝般,将任采莲周身的死气沉沉一扫而尽。
床上之人回头,涣散空洞的瞳孔在触及到门边熟悉又陌生的纤瘦人形时,蓦然多了几分生气。
“朝,朝云?”任采莲盯了许久,眼睛睁了又闭,闭了又睁,几番下来确保不是自己出现幻觉后才敢出声,试探着轻唤了一声。
朝云吸了吸鼻子极力压抑着想哭的冲动,嘴角强撑着扯出上扬弧度,欢喜道:“任妈妈,我回来了。”
相比于在季璋面前肆无忌惮的感情袒露,朝云此番似是成熟不少——她不想让眼泪将这久违重逢的喜悦冲散。
任采莲朝她招手,拍了拍自己身边的位置,“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朝云快步放下包袱,走向床榻时却又放缓了步子,无意识地伸手反复拍着自己身上经过半日沉淀的“风尘仆仆”。
瞧着她小心翼翼的模样,任采莲眼底浮现了月余来的第一次笑意,“我老婆子的身子没那么弱。北苑人少,这屋内也落了不少灰,我不也还活得好好的吗?”
一开口,还是那股熟悉的牙尖嘴利的“刻薄”味儿。
脸上因时间刻刀而留下的沟壑纵横的皱纹,如今因消瘦又加深了些,深到烛光也照不亮藏在其中的皮肤纹理。
千言万语涌心头,朝云努了努嘴却不知该从何说起,半晌只干巴巴化为了一句,“任妈妈,您……这些日子可还安好?”
与此同时,任采莲的声音也蓦然响起,“你跟着娘子在外,可有被欺负?”
二人一愣,任采莲率先回神掌握了话语权,“好啦,你这不瞧见了嘛。我这老不死的一时半会儿还死不了,挺好的。”
她送走了自己爹娘,送走了自家程娘子,甚至还送走了百里之外的好友,说不定日后还会……
任采莲将杂念抛之脑后,问道:“说说你吧。你这一年在外面讨生活,可有受欺负,可有吃苦头?”
朝云闻言下意识往外瞥了瞥,此刻只听得见门外不知何时响起的淅淅沥沥的雨声。这样也好,就算门外有人也听不到屋内的声音。
她回头这才小声回道:“娘子很厉害,她带着我们在阳羡寻了个好地方住下,然后找准时机还开了食肆,就和在密州时一样。而且如今不过一年,已经开了两间了。”
“阳羡,好像与杭州离得很近。”
任采莲舍弃这段时间内反复重温的记忆画卷,艰难回忆着杭州时的见闻,不禁问道:“鱼米之乡,这物价可不低。苏大娘子哪儿来这么多钱?”
“起初只有一间,第二间是赚到钱后才开的。”朝云言简意赅解释道。
这样说来,朝云方觉季璋的厉害之处——敢拼敢赌,乘风而上。不到一年便借着两次擂台赛将城外客栈的名声打响,乘着邵家的风赚得盆满钵满。
同样的八百文若是落在她的手中,她或许只会求稳在阳羡城内花一半的钱买一小铺子,然后费心费力去疏通关系,用另一半的钱签下红契后安稳过日子。
任采莲闻言,赞许道:“苏大娘子是有些本事傍身的,你跟着她是正确的选择。”
这也是当初朝云同她说起时,她会毫不犹豫让朝云离开的缘故。跟着王闰之起码不会被饿死,也不会有感情上的纠葛纷扰。
“任妈妈说得是。”
瞧着她眼中的平静,朝云后知后觉蓦然发现了什么,警惕问道:“任妈妈,你为何对我在阳羡,而非杭州一事一点也不惊讶?”
难道,苏府中人早已瞧穿了她们用钱叔做幌子的小把戏?
任采莲眼神温和,浑浊的眼中闪过一抹哀伤,道:“无论你在哪儿,过得好便可。不论是杭州,还是阳羡,于老身而言都是一个可望不可即的地方。”
她老了,没有苏大娘子那般敢出去闯荡的魄力,甘于困在苏府后宅的这四墙之内。
朝云连忙安抚道:“是朝云糊涂了,还望任妈妈莫生气朝云的气。”
“你此番回来,准备何时离开?”瞧着满脸愧疚讨好自己的朝云,任采莲蓦然理智回笼,驱散了脑内故人重逢的喜悦。
她终归是要走的,说得再多也是留不住的。否则那么在意一她去不了的地方做甚?
任采莲只觉一股困意涌上,她抽回被朝云握住的手,缓缓躺回了被窝。
见其背对着自己的背影,朝云一时不知又做错了什么,由衷道:“任妈妈,我想多陪陪您。”
半月也好,一月也行,只要她安然无恙。
任采莲沉默许久,似是在分辨朝云话中的真情假意,久到朝云以为她已经睡着时又蓦然听见她道:
“夜色已深,你这一路舟车劳顿,早些去隔壁歇息罢,剩余的话咱们来日方长。”
“任妈妈给我留了屋子吗?”朝云不可置信道。
吕娘子将她送来北苑时,还道任妈妈喜静不喜身旁有人,让她今晚在西苑歇下。
床上之人已经彻底钻入被窝,传来一阵瓮声瓮气的声音,“本就是你的屋子,何来留不留一说。”
*
剪断烛芯,瞧着床上的小山丘彻底被黑暗笼罩后,朝云这才拿起包袱,蹑手蹑脚出了屋。
屋外的雨不知何时变大,此刻如天破了个窟窿般倾盆而下。雨水一盆接一盆往下倒,如瀑布般发出“哗啦啦”的撞地声。
“是谁!”适应黑暗的瞳孔在门外敏锐捕捉到一抹刺眼的光源,朝云眯起眼睛警惕地攥紧了手里的包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