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三十年过去,直到今天我们才知道你从祖父早就故去了,还落得个尸骨无存的悲惨下场……虽然不知道这期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但是你从祖父一手教养靳郎君长大却是不争的事实。”
“季林是我们这一辈最出色的子弟,也是老夫最小最宠爱的弟弟,即便是冲着这一层,我们也该与这靳郎君结一场善缘。”
听到这里,兰弘之心里简直不知道是什么滋味。自己心爱的女子被异族人掳走,从祖父跋涉千里想要把人救回来,却最终还是徒劳一场,连性命也丢在了北地。
当年从祖离开的时候,兰弘之还没有出生,所以对这位已成了族人口中忌讳的祖辈实在没什么印象。只是元服(成年)之后,作为兰家下一代的继承人,兰弘之方才被祖父告知一二。
这也是他从靳威口中听到这个消息后,能迅速回神的原因。毕竟对这位未曾谋面的从祖父,兰弘之实在谈不上有多么深厚的感情。
只是如今细听祖父的这番话,兰弘之有些不敢想象叔祖父当年经过了多少磨难方才找到未婚妻,又是怀着怎样的心情教养心爱之人与异族人生下的孩子,劳心劳力,最终却死于非命。
可惜事情太过久远,已经没办法探寻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
“一方面,是我兰氏一族与靳郎君有这么一层渊源在,另一方面,也是出于保全我族的长远之计。”
老者年迈浑浊的双眼中射出一丝精光,语重心长道:“我高郡兰氏一族,虽然不及晋阳王氏,范阳卢氏这些顶级门阀历史久远,但也是从秦时起就存在的诸姓之一。”
“历经几百年风雨,哪怕王朝变迁,时局变幻,我兰氏依然屹立不倒。这都是因为我等高门阀阅子弟,最懂得审时度势,以氏族传承为第一要务……”
兰弘之自小就是受着这样的教育长大,也一直对此深信不疑,只是如今……
思及脑海中那个百般念想却难以触及的美丽身影,兰弘之终是忍不住道:“大父,难道这世上就没有以匡扶社稷,守土安民为己任,或者单纯为自己的抱负而拼命一搏的士族子弟吗?”
“对我们来说,难不成只有氏族传承才是最重要的吗?”
话音落地,兰弘之方才察觉自己方才的语气几乎算得上诘问了。
兰渤之却并没有动怒,只叹息一记道:“怎么会没有呢。你从祖父当年,就是为了自己的念想,赔上了一生,也成了士族中的异类。”
“不论是家国之念,还是一己之私,在付诸行动之前,都该做好无法全身而退的准备......孩子,将来不管你遇到什么事,做出什么样的决定,只要你有把握让祖父让步,祖父都不会阻拦你。”
代表着岁月沧桑的手轻轻拍在年轻人的肩膀上,老者喟然叹道:“只是你现在还是兰氏一族的继承人,肩上担着数百族人的身家性命,更遑论依附于我兰氏生存的仆从部曲,小士族和庶族,动辄成千上万人,都要靠你一力保全。”
“只要你还处在这个位子一天,凡事就当量力而动,三思而后行啊。”
一瞬间,兰弘之甚至有种心中隐秘被祖父一眼看穿的狼狈感,闻言只能死死低下头,不敢再多说什么。
老人没有就这一点继续深谈下去,而是牵过刚才的话头继续道:“与华戎族交好,得到靳郎君的一个承诺,固然是为了给我兰氏族人留一条后路,但谁说这里面就没有家国之念了?”
“如今的大周,偏安江南一隅,与北汉国和燕国隔江相望。多年来,两国一直对大周虎视眈眈,一旦江水无法成为阻隔两国铁蹄的天堑,战事势必再起。”
“而大周国内,权臣当道,皇室衰微,南地吴姓与北地侨姓之间矛盾加剧,天灾频繁,各地民变不断……这是真正的内忧外患啊。”
“靳郎君此人,因曾受季林的教导,思虑行事都被打上了周人的印迹,秉性又极为重义,是个可交之人。”
“虽说刚才没来得及跟他细谈,但只看季林遇害之后,靳郎君肯为授业恩师手刃仇敌,现在又千里迢迢地找上门来,告诉我们季林亡故的消息......老夫不相信他一旦有了机会,不会替他母亲报满门覆灭之仇!”
“匈奴族自从南迁以来,就跟华戎族人摩擦不断。如果两者起了干戈,再想办法让鲜卑燕国也卷入战争,我大周或可得到片刻喘息之机,甚至北伐收复部分失地,也不是件完全不可能的事。”
“只可惜漠南草原太过遥远,传信不易……伯渊,此后得设法开辟几条信道,便于传递北方信息,或许,这会成为我们大周一朝命运的关键转折。”
兰弘之早已把刚才的杂念压下,全神贯注倾听祖父的教导,此刻听到吩咐,立即俯首应是:“唯。大父,弘之必全力以赴!”
可转念想起靳威那令人心惊的气势与煞气,兰弘之心中又不由得泛起一丝隐忧:那个人......真的会像大父所说的那样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