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车子驶入巷道。再次经过熟悉的飘着饭食香味的洋食堂,这次留声机里传来绵软的男声,大煞风景地唱着黄昏时的悲恋。
“……一旦黄昏逼近,怅然若失就是无止无尽。
在忐忑不安的心上,映照出谁的身影?
思念着你,虽然嘴唇并未褪去颜色。
泪水婆娑,今晚夜色逐渐深沉。”
宵闇せまれば悩みは涯なし
みだるる 心に うつるは誰が影
君恋し唇あせねど
涙は あふれて 今宵も更け行く
黄昏时青灰色的石板路上,悲凉的氛围骤然而起。阳子久未再接下话头。
她此前对毕业结婚之类的事完全无感,但真子方才明显的无心之语却令她颇不自在。尽管那只是客套的场面话,听闻有女孩结婚的消息,社会普罗大众的态度大抵如此。
在这个时代,对年轻女孩而言,从女学校离开就意味着要踏上婚姻的道路了。堇子那样为自身虚无缥缈的梦想出国留学的行为,若无家中长辈支撑,无疑是大逆不道的奇观。
但无论是由理还是姐姐静子,她们对命运袭来时默然接受的姿态,令阳子开始害怕。
——不要。不要发生。那样的事不要降临。
——你也是。
阳子将真子的腰环得更紧了一点。感受到这份亲昵的靠近,对方将腰板挺得更直了些,以便阳子靠得更舒服。
——现在就很幸福了。
但那幸福在时间的界限里严重溢出,如同开了倍速般从指间飞速溜走。
在她们身后,沉甸甸的椿花从枝头吧嗒一声落下,融成艳红的一滩泥。
时光匆匆流逝。又是新的学年,新的开端与告别。踏入上级生领域的阳子在学期伊始被选为了四年级的年级长一职。
但这年的夏季异常闷热多雨,花园里的花也枯败得比往年要早。以至于花道课上,给学生们的花材无论成色还是新鲜度都不及往年。
阳子拿到了边缘干枯发暗的荷叶、雪柳、木莓叶、枫叶与藤本月季的花苞,按自己的审美构思将其依次置于浅水盘中,组合成描绘夏日之景的“盛”花。
“嘶——”
一切按部就班娴熟地进展。唯独最后调整花苞的位置时,阳子的右手在弯折茎杆被小刺刺中了。尽管只沁出了一丝细微的血珠,阳子依然觉得指尖发麻。
随后,阳子本以为会很快恢复,被刺中的食指却开始肿胀,当天晚些时候甚至肿起了一个小包。肿包到次日终于缓慢地消退,刺痛感却转为间歇性的麻痹,断断续续折磨她本就脆弱的神经。直到连绵不断的雷雨在周五总算停歇,痛感才如抽丝般缓慢消去。
不祥之兆接连袭来。
阳子忍受着指尖微弱的痛感,面无表情踏出校门——开学第一周,真子并没有像往常的每个学期伊始那样,踩着自行车大剌剌地出现在她跟前。
次周周一,午休时间阳子出现在了五年级二班门口,得到的回应是“真子请假了,没有来上课”。阳子强装镇定,放学后独自踏上了回家之路。她的心离开了柔软的云层般的支撑,开始缓慢下坠。
两个星期过去了,真子依然没有出现。阳子不由自主想起由理,又飞快地自我否认。
——不,和由理的情况截然不同。阳子从未听说过真子有什么未婚夫。真子也不是堇子那样的“另类”。阳子固执地坚持着。这份顽固支撑着她的心脏不落入谷底。
但支撑也需要精力和勇气。犹疑数日后,阳子找出了当时真子带她去的米店的地址,提笔给真子写下可谓是第一封正式的信。此前的两人依然维持着朴素传统的见面方式,在假日中的上一次会面时,定下下一次约会的时间与地点;如无意外,上学日则在阳子的放学路上不定期见面。
“给真子,
好几周没有你的消息,因此,姑且正式动笔了。请勿见怪。
最近还好吗?这些日子又闷又热,一直下个不停的雨则更令人烦心。
下一个放晴的假日,我们再一起去日本桥吃荣太楼的山葵馅年糕吧。那儿离你家也不远。
如果能尽快回应就好了。请多保重身体。
绫小路阳子”
由于心中忐忑不安,阳子写得很草率,匆忙按地址寄出。
越是渴望维系平静的日常,“意外”就会愈发突然不期而至。
三天后,阳子还没有收到回信。夜里,静子敲开了阳子的房门。
“虽然不太确定,以防万一你还是看看为好。”
静子递过来一份当日的《朝日新闻》报。其中的社会时事版面,刊登了一则要闻:
横山町二丁目一带几家料亭发生了集体食物中毒事件,数十人被接连送去附近病院洗胃,数人陷入昏迷。中毒者中有华族知名人士,其性质极其恶劣。警方持续多日调查后,披露了中毒原因:料亭制作料理使用的大米中多处检出毒素,疑似人为下毒导致。给料亭持续数年供货的横山町某米店成为首要嫌疑对象。由于下毒者暂未找出,中毒者已联合状告供货方。米店老板已被收监,同时被要求赔付高昂费用,现已处于倒闭状态。
呯咚、呯咚、呯咚——
不长不短的豆腐块新闻,阳子看了许久,几乎要看出个洞来。放下报纸,脆弱的纸张不知不觉被紧攥成一小团,再松开。纸团软绵绵地滚落在两人脚边,然而气氛近乎凝滞,谁也没俯身去捡。
虽然报道隐去了店铺名称,阳子已经从静子微妙的神情中近乎了然。
“还有别的……别的消息吗?”
“你想知道什么?”
“……她呢。”
“谁?”
“……真子。高波真子。在哪里?”
“发生什么事了?”
“真子……消失了。从这学期开始,我一次也没有见到她,也没来学校。”
“这可不太妙。”
静子脸色转为担忧——一向孤傲骄矜的妹妹如此为另一个人牵动心绪的,近几年愈发频繁地出现。姐妹俩一时相对无言。
“……有事想拜托姐姐。”
“总之那孩子的消息,我会留意的。冷静点。”
静子说的是实话。已经和秋月侯爵家订婚的她,作为婚前准备,多了不少需要出席的贵族社交场合,与秋月家交好的贵族间的交际应酬也自然是少不了。相比宛如藏在象牙塔里的白纸般的阳子,现在的静子口气疏淡,头脑清醒,无疑才是可靠的“大人”表现。
“我知道了。”
静子关门离开后,阳子如一尾被扔上岸多时逐渐缺氧窒息的游鱼,无力地瘫倒在床沿。